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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她停了一会儿又说:

  “有些本性高傲、始终不渝的人,上了一定年纪会大声地说:‘我如果能转世重生,仍然我行我素。’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弱者,我会大声说:‘如果我能转世,我会做个象你母亲一样的女人,卡利斯特。’有个象卡利斯特这样的儿子,多么幸福啊!即使丈夫是最愚蠢不过的男人,我也会做个低声下气、百依百顺的妻子。可是,我没有对社会犯错误,我只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唉,亲爱的孩子,自从社会脱离了所谓的原始状态,女子再也不能独立生活了。与社会法则或自然法则不相协调的感情,并非带勉强的感情,都从我们身上消失了。

  我们是为受苦而受苦,或者说为实用而受苦。福孔伯家的孩子与我何干,她们不再姓福孔伯,我已二十年没有见过,而且她们嫁的都是商人!你虽然没有叫我受生育之苦,但你是我的儿子。我将把我的财产遗留给你。你至少在这方面会因我而获得幸福,亲爱的宝贝,美丽而可爱的宝贝,谁也不该败坏你,糟蹋你……”

  她以深沉的语调说了这些话之后,垂下了美丽的眼帘,不让卡利斯特从她的眼神里发现什么。

  “您没有向我要求过任何东西,”卡利斯特说,“我将把您的财产还给您的遗产继承人。”

  “孩子!”卡米叶以深沉的语调说,眼泪顺着面颊流淌下来,“这么说,我就无法自救了吗?”

  “您不是有个故事要讲给我听,有封信要……”心地宽厚的孩子看她伤心,便转换话题,但话未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您说得对,应当首先做个老老实实的女孩子。昨天太晚了,可是今夭我们似乎有很多时间。”她说话的口气半是高兴,半是愁苦,“为了实践我的诺言,我坐的姿势要能远眺通往悬崖的道路。”

  卡利斯特为她朝这方向放好一张哥特式的椅子,打开大彩绘玻璃窗。卡米叶·莫潘也有著名女性作家的东方趣味,取来一只精致的波斯水烟袋——这是一位大使送她的,在烟锅里装上广藿香,揩了揩bocchctlino①,把她只用过一次的鹅毛管装在烟斗上并洒上香料,点燃黄色的香草,把这只漂亮的消遣物的有青黄两色珐琅长颈的烟锅放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然后按铃要茶。

  ①意大利文:烟嘴。

  “您想抽烟吗?……啊!您不抽烟,我总是忘记。象您这样一尘不染实在难得呀!我觉得,要有象上帝亲手创造的夏娃那样的手,才能抚摩您那毛茸茸的光滑的面颊。”

  卡利斯特面孔羞得绯红,在一张矮凳上坐下,没有发现使卡米叶脸上泛起红晕的内心激动。

  “这封信我是昨天收到的。写信的是德·罗什菲德侯爵夫人,明天可能到达这里。”费利西泰说,“罗什菲德家不及你们家古老。老罗什菲德把长女嫁给了一位定居在法国的葡萄牙大贵人之后,又想让儿子同大贵族攀亲,目的是想为儿子弄个他自己未能到手的贵族院议员称号。德·蒙柯奈伯爵夫人告诉他,奥恩省有位贝阿特丽克丝-马克西米利亚娜-萝丝·德·卡斯泰朗小姐。她是德·卡斯泰朗侯爵的小女儿。侯爵打算不出嫁资嫁掉两个闺女,以便把他的全部财产留给他的儿子德·卡斯泰朗伯爵。卡斯泰朗一家自以为出身高贵,显得很自命不凡。贝阿特丽克丝生在、长在卡斯泰朗古堡,当时(一八二八年结的婚)二十来岁。她的出众之处在于你们外省人所谓的别具一格,也就是她有过人的智慧,有激情,有美感,受过艺术作品的某种熏陶。我也是养成了这种脾性的女人,请相信我,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种脾性是再危险不过的了。随了这个性儿,女人就会闹成您所看见的我这副样子,或者落到侯爵夫人那步田地……跌入深渊。惟独男子有一根棍棒,可以在深渊的边缘支撑住自己,这是一种我们女人所没有的力量,我们女人要是有了这种力量,那就成了怪物了。她的老祖母——德·卡斯泰朗的未亡人很高兴看到她嫁给一个地位和智慧都不及她的男人。罗什菲德家待人接物慷慨大方,贝阿特丽克丝赞不绝口;同样,罗什菲德家对卡斯泰朗家也很满意。卡斯泰朗家同韦纳伊、埃斯格里尼翁、特鲁瓦维尔诸世家有姻亲关系,得以在查理十世①册封的最后一批贵族院议员中为他们家的女婿谋得了一个称号,但被七月革命废除了。罗什菲德因为愚蠢,不了解自己的妻子,却认为妻子缺乏热情。他把金发的贝阿特丽克丝归入寡欲的淋巴质女人的行列,以为自己完全可以当个没有后顾之忧的丈夫,可以象单身汉那样自由自在地生活,他对所谓侯爵夫人的寡欲、自负、骄傲,以及巴黎那种给女人设下重重障碍的讲排场的生活方式十分放心。我这话的意思,将来您去逛这座城市的时候,就会懂得了。他对家庭的状况心安理得,无忧无虑,那些想利用他这一点的人便对他说:‘您很幸福,因为您有一位清心寡欲的妻子,她只有精神的热情,只要能出风头她就满足了,她的兴致全在艺术方面。如果她举办沙龙,把所有的名流才子都吸引来,她的妒意就会平息,欲望就会得到满足,她会办起音乐的酒席,文学的盛宴。’这是巴黎人捉弄傻瓜丈夫的笑话,他却信以为真。况且,罗什菲德还不是一般的傻瓜:他同聪明人一样有虚荣心,有自傲感;所不同的是,聪明人还稍稍表示谦逊友好,对你说些恭维的话,也希望你恭维他,而罗什菲德则十分自尊,自我欣赏,放在面孔上丝毫不加掩饰。他的虚荣象匹在厩中打滚的牲口,用嘴从食槽架上拖出饲料,大声地咀嚼。他的这些缺点只有同他接近的人才能发现,也只有在不为外人知晓的私生活中才看得清楚,至于在社交场合,在别人眼里,他还是很讨人喜欢的。罗什菲德一旦觉得夫妇生活受到威胁,那就令人无法再和他相处。他心胸狭窄,一点小事就斤斤计较,他的醋劲若被点穿,便会恼羞成怒,六个月内闷声不响,第七个月就出口伤人。他自知欺骗了妻子,而且惧怕妻子,这是他发现侯爵夫人对他的不忠实表现出满不在乎的宽容时,显得蛮不讲理的两个原因。我把这种性格分析给您听,是为了说明贝阿特丽克丝的为人。侯爵夫人对我极为羡慕,而羡慕与忌妒之间只有一步之差。我当时主持的沙龙是巴黎最出色的沙龙之一。她也想举办一个沙龙,并想把我的人争取去。愿意离开我的人,我是不会挽留的。去她沙龙的人没多少真才实学,这些人无所事事,同任何人都可以做朋友,他们的目的就是在沙龙里进进出出。可是,她没有来得及建立一个社交核心。那时候,我以为她一心想出风头。其实,她心灵高贵,十分自重,富于创见,无论对什么,领悟和理解都极为迅速。无论玄学还是音乐,神学还是绘画,她都能侃侃而谈。您将见到的她,是一位妇人,我们当年见到她时,她还刚结婚不久。她身上有一点矫揉造作之气,那副神态,好象知道许多深奥的东西,好象懂得中文和希伯来文,认识古埃及的象形文字,或着能解释裹在木乃伊外面的纸莎草纸上的文字。贝阿特丽克丝长了一头美丽的金黄色头发,即使金黄头发的夏娃,相形之下,也要逊色三分。她身材修长,亭亭玉立,犹如一支蜡烛;皮肤白皙,犹如圣体面饼。长面孔,尖下巴;脸上气色每天略有不同,今天白里透红,明天呈灰褐色,而且透出无数的小斑点,好象夜里有灰尘跑进了血液。天庭开阔,但有点儿过于放肆。眸子呈浅绿色,象淡淡的海水,在细细的眉毛和慵困的眼皮下面游来荡去。眼圈经常发黑。鼻如弓背,下面紧绷着两个鼻孔,显出十分精明而又不安分守己的样子。一张奥地利人的嘴巴,上唇厚,下唇薄;上唇搭在下唇上,样子很傲慢。苍白的面颊上,只有万分激动的时候才会泛起红晕。她的下巴颏相当肥厚,我的也不薄。要知道,下巴颏厚的女人在爱情上总比较苛求。我也许不该对您说这种话。就我的见识来说,她的身段极为优美。脊背白嫩光洁,过去很平,据说现在发胖长圆了,可是前胸不及双肩饱满,两条胳臂仍然很瘦。然而,她有风度,举止大方,可以弥补生理上可能有的缺陷,可以突出她长得好看的地方。造化赐予她的这副公主气派,是后天得不到的。这副气派对她来说很相称,叫人一眼看出她是个贵妇人,而且这副气派同她那不太结实,但线条极其优美的臀部,同她那纤巧无比的双足,同她那金波一样的、象吉罗德①精心绘制的天使像上的美发,都很协调。她的美丽和漂亮都不是完美无缺的,但她可以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只要她愿意这样做。她只要穿上带有绉泡花边的樱桃红丝绒连衫长裙,头上戴几朵红玫瑰,就会超凡入圣。如果贝阿特丽克丝愿意稍事打扮,她可以穿上妇女们的时装:上身着束腰紧身衣,下身着绣花宽裥的篷裙,使腰肢显得更加袅娜;颈项里围起打绉的领圈;膨起的袖笼里藏起了瘦胳膊;镶花边的袖口露出纤纤素手,犹如花萼托着花蕊一般;如果再把绺绺金黄色的鬈发拖在饰着珠宝的发髻下面,她可以同这种穿戴的理想佳人媲美,甚至比她们还强。”

  ①查理十世(1757—1836),法国国王,一八二四至一八三〇年在位,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中被推翻。

  ①吉罗德(1767—1824),法国历史画家,属大卫画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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