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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比哀兰特把眼睛低了下去。

  “你不是走到窗口去,开了窗,说了话么?”

  “没有,表姊;我想看看天气,发见广场上有个乡下人。”

  “比哀兰特,你自从初领圣体以后大有长进,变得听话,热心宗教,知道爱你的亲属,敬上帝;我很高兴,一向不跟你说是免得你骄傲……”

  可恶的老姑娘竟然把忍气吞声的屈服看做美德!受难者,殉道者,艺术家,在忌妒与仇恨的淫威之下,痛苦达于极点的时候,最甜蜜的安慰就是在平时受惯指摘与诬蔑的场合忽然听见赞美的话。比哀兰特抬起眼睛,非常感动的望着表姊,表姊给她的那么多痛苦,她差不多打算原谅了。

  “……可是倘苦你那些表现是假装的,倘若我发觉我胸口养着一条毒蛇,那你就是卑鄙无耻,十恶不赦的坏东西!”

  意外的称赞突然变为斑条狗的狺狺狂吠,比哀兰特听着心里一阵抽搐,说不出有多么难过;她说:“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责备的地方。”

  “你可知道扯谎是该死的罪恶么?”

  “知道,表姊。”

  “好极了,现在你对着上帝!”老姑娘用庄严的手势指着园子和天空,“你替我发誓你不认识那个乡下人。”

  “我不愿意发誓,”比哀兰特回答。

  “啊!原来不是什么乡下人,你这万恶的小婆娘!”

  比哀兰特被那个牵涉到良心的问题吓坏了,象受惊的小鹿一般穿过园子往外奔去。表姊大喝一声叫她回来。

  “有人打铃,”她回答。

  “喝!小东西多阴险!”西尔维心里想,“她刁得很。现在我可断定小狐狸精在勾引上校了。她听见我们说他是男爵。嘿!小混蛋想做男爵夫人!还是送她去当学徒,把她打发掉,越早越好!”

  西尔维正想得出神,没发觉兄弟从小路上走来,瞧大丽花经过霜冻损坏得怎么样。

  “喂!西尔维,你在这儿想什么?我只道你在看鱼呢!有时候鱼会跳出水面来。”

  “不是看鱼,”西尔维回答。

  “你睡得怎么样?”

  接着他讲他夜里作的梦。

  “你不觉得我脸色乌糟吗?”

  乌糟又是罗格龙的口头语。

  自从罗格龙不是爱上德·夏尔热伯夫小姐,而是对她动了欲念以后,因为我们不能亵渎爱情这个字眼,他很担心自己的气色和身体。那时比哀兰特走下石阶,远远的报告早饭预备好了。西尔维一见表妹,面上立刻青一块黄一块,动了肝火。她瞧着过道,说地板怎么没有擦。

  天使般的孩子回答说:“等会我擦就是了。”她不知道这种活儿最能损害女孩子的健康。

  饭厅收拾得整整齐齐,无可指摘。西尔维坐下来,一边吃早饭一边不断的要这样要那样,那是她心平气和的时候想都想不到的;每逢比哀兰特要上口吃东西,表姊就来个命令,目的无非要可怜的孩子接二连三的站起来。可是单单难为孩子还不够,西尔维只想借端骂她一顿,一时找不着题目,不由得暗中恼火。倘若早饭菜有白煮鸡子,她准会抱怨鸡子煮得太生或太熟。兄弟问她一些糊涂话,她不大回答,可是眼睛始终望着兄弟。她有心不瞧比哀兰特。比哀兰特对这种做作感觉很清楚。她端出早饭来,表兄表姊各人一只大银杯,牛奶是在银杯里隔水温的,还羼着奶油;咖啡由西尔维亲自煮好,临时由姊弟俩自己倒在牛奶里,浓淡随各人口味。西尔维仔细把她美味的饮料调好,忽然瞧见一星咖啡末子,便拿腔作势从黄黄的漩涡中挑出来,瞧了瞧,又低下头去细看了一下,立刻大发雷霆。

  “怎么啦?”罗格龙问。

  “小姐在我咖啡里羼了灰。喝羼灰的咖啡,你想受用不受用?……那也难怪,一个人总不能兼顾两桩事情。她心上哪儿有什么咖啡!今天早上哪怕画眉飞进厨房,她也瞧不见,何况是灰!何况是她表姊的咖啡!哼!她才不在乎呢。”

  她用这种口气说着话,一边把滤斗里漏出来的咖啡末子同没有溶掉的一些糖屑搁在碟子边上。

  比哀兰特道:“表姊,这是咖啡啊。”

  “噢!是我扯谎?”西尔维大声叫着,怒气冲冲的眼睛闪着凶光,直瞪着比哀兰特。

  没有被热情斫伤过的身体自有非常充沛的生命力可以支配。罗格龙小姐冒起火来眼睛格外明亮,因为她从前开店的时候训练有素,常常拼命睁大眼睛,用威严的眼风吓唬底下人,仿佛恐惧是对伙计们有益身心的良药。

  “象你这样只配在厨房里吃饭的人还想来批驳我!”

  罗格龙嚷道:“你们俩怎么啦?今天早上动不动发毛。”

  “为什么我生小姐的气,小姐肚里有数。我没有把事情告诉你,先让她想一想,打定主意。我客客气气对她,她可不配!”

  比哀兰特不敢看表姊那双吓人的眼睛,只能从玻璃窗里望着广场。

  “她压根儿不听我的,我就象跟这个糖缸说话!可是她耳朵灵得很,会在楼上同站在底下的人攀谈……她那种坏心肠简直没法形容,你千万别想她会做出什么好事来,听见没有,罗格龙?”

  罗格龙问姊姊:“她干了什么要不得的事啊?”

  老姑娘气得直嚷:“小小的年纪,谁想得到!倒是开场得早呢。”

  比哀兰特起来把碗碟收下去,免得发僵;她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办。虽则那种话不是初次听见,她始终不习惯。表姊的发怒使她觉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罪。她私下想,要是表姊知道了布里戈暗中闯来,更不知要生多么大的气,说不定会撵走布里戈。凡是奴隶所能有的又快又深刻的思想,一刹那间,都在她脑子里闪过;她良心上认为布里戈来看她并没什么不好,便决意咬紧牙关,隐瞒到底。她听了多么难堪的猜测,多么尖刻多么恶毒的话,走进厨房胃里一阵抽搐,大吐了一场。她不敢叫苦,知道决不会得到照料。她面无人色的回进去说身子不好过,随即上楼预备睡觉,抓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的捱上去,只道马上要死了,心上想:

  “可怜的布里戈!”

  罗格龙道:“她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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