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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洛兰家的历史

  比哀兰特的母亲是普罗凡城内奥弗莱家的小姐,跟那所屋子现在两个业主的母亲,罗格龙太太,是异母姊妹。

  奥弗莱先生十八岁结婚,六十九岁续娶。前妻只生一个女儿,相貌很丑,十六岁就嫁给在普罗凡开小客店的罗格龙。

  奥弗莱的填房也生一个女儿,可是长得漂亮。因此后果很奇怪,奥弗莱的两个女儿年龄相差极大:第二个女儿出世那年,前妻的女儿已经五十岁。罗格龙太太的后母生下小妹妹来,她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已成年。

  老风流的女儿十八岁,逞着自己的心意嫁给帝国禁卫军中的洛兰上尉。一个人动了爱情往往会有野心。上尉急于要爬到上校,进了作战部队。营长夫妻俩从奥弗莱先生奥弗莱太太手里得了一笔津贴,心满意足,在帝政时代忽而开战忽而和平的局势之下,不是在巴黎出风头,便是在德国各地跑来跑去。那个时期,早年在普罗凡做食品杂货生意的奥弗莱老头死了,死的时候八十八岁,根本没来得及安排遗产。开过小客店的罗格龙夫妇偷天换日,把老头儿的产业吞了一大半,只剩下丈人在小广场上的屋子和另外几亩地留给老奥弗莱的寡妇,洛兰太太的母亲。那位太太守寡的时候年纪只有三十八,和许多寡妇一样打错了主意,存心再醮,把婚书上指定给她的屋子和田地卖给奥弗莱前妻的女儿罗格龙老太太,然后嫁了一个姓奈罗的年轻医生。奈罗把她的家私花得精光;过了两年,她郁郁闷闷,潦倒不堪的死了。因此,奥弗莱遗产中可能派给小女儿洛兰太太的部分大半不知去向,只剩下八千法郎左右。洛兰少校在蒙特罗①一仗中阵亡,丢下二十一岁的老婆和一个十四个月的女儿;全部家私除了应得的抚恤金以外,只有洛兰老夫妇将来的遗产。

  ①指一八一四年二月十七日拿破仑在蒙特罗的一次胜仗。

  两老在庞奥埃勒做零售生意;庞奥埃勒是旺代地带的一个小镇,那个地区就叫沼泽区。阵亡军官的父母,比哀兰特的祖父母,专卖建筑用的木材,石板,砖瓦,铅管之类。不知是能力不济还是运道不好,他们营业不振,只能过一个苦日子。一八一四年拿破仑下野,进口货突然大跌,南特城中有名的科利奈商行宣告破产,把洛兰的两万四千法郎存款倒掉了。因此儿媳妇回到老家去很受欢迎。少校的寡妇带来八百法郎一年的抚恤金,在庞奥埃勒是笔了不得的数目。姊姊姊夫派给洛兰太太的八千法郎,因为彼此住得远,拖拖拉拉经过了许多手续才寄到;洛兰太太拿来交给公婆,公婆把南特城内的一所小屋子给媳妇做抵押品:屋子勉强值到万把法郎,一年收三百法郎房租。

  一八一九年,洛兰军官的寡妇,在母亲结了倒霉的第二次婚以后三年,差不多和母亲同时过世。老奥弗莱和年轻老婆生的孩子先天不足,娇弱,矮小。沼泽区气候潮湿,对她身体大不相宜。丈夫家里的人要留她住在本乡,口口声声说世界上再没有比沼泽区更卫生更舒服的地方,当年夏雷特①就在这里干出一番事业来的。寡妇受到的怜惜,照顾,抚爱,可以说无微不至;她死后,旁人还称道两老待媳妇的好处。有些人认为军官的寡妇肯住在公婆家,多半是为了布里戈,旺代党中的一个硬汉,在夏雷特、梅尔西爱、德·蒙托朗侯爵、杜·恺尼克男爵②手下跟共和政府打过仗。若果如此,她一定是个非常多情非常有义气的人了。布里戈在保王党部队里做到少校,地方上的人一直恭恭敬敬用这个军衔称呼他;他白天和黄昏都待在洛兰家的堂屋里,守着帝国部队的少校的寡妇,确是庞奥埃勒人人共见的事实。最后一个时期,庞奥埃勒的本堂神甫甚至向洛兰老太太提出,要她劝媳妇同布里戈结婚;神甫自愿去托德·凯嘉鲁埃子爵保举布里戈做庞奥埃勒的治安法官。可怜的少妇死了,神甫的建议当然作罢。

  ①夏雷特·德·拉孔特里(1763—1796),旺代党人首领。大革命前是海军军官,一七九三年三月领导旺代党人叛乱,曾参与围攻南特城,后转战普瓦图沼泽区。一七九六年被捕,在南特被判处死刑。

  ②以上都是极端派的保王党人,大革命初期在旺代地区兴兵作乱,故亦称旺代党人。上文说夏雷特干的事业就是指反革命叛乱。巴尔扎克在另一部小说《舒昂党人》中对这些人物有详细描写。除夏雷特外,梅尔西爱亦真有其人,曾协助乔治·卡杜达尔组建舒昂党,一七九四年被捕入狱。越狱后参战,一次被伏击丧命。其他两人,德·蒙托朗侯爵和杜·恺尼克男爵则系巴尔扎克虚构的人物。

  比哀兰特留在祖父母身边。祖父母欠孩子四百法郎一年利息,不消说都花在孩子身上了。两老越来越不会做买卖,又遇上一个做事巴结,手段灵活的同行,他们却只会咒骂,一点不想办法应付。少校是两老的朋友兼顾问,在女朋友死后六个月也死了,或许是因为心里悲伤,或许是旧创复发,他身上有二十七处伤呢。可恶的邻居却是精明的商人,有心逼倒同行,消灭竞争。他眼看两个洛兰还不出钱,偏偏凭着洛兰的约期票借钱给他们;到他们晚年果然逼他们破产了。当初给媳妇而如今变了给孙女的抵押品,其实作不得准,因为那首先是洛兰老太太的法定抵押品;她为了免得丈夫老来挨饿,坚持自己的权利。①南特的屋子卖了九千五,除去一千五费用,剩下八千法郎归洛兰老太太,她凭着人家的抵押品借出去,作为活命之本。南特有个修女会办的救济院,叫做圣雅各堂,和巴黎的圣贝里讷堂差不多性质。两个老人交了少数费用,在堂里有吃有住。可是一无财产的孙女儿不便留在身边,洛兰夫妇想起孩子还有罗格龙家的姨丈姨母,便写了封信去。那时普罗凡的罗格龙夫妻都已过世,洛兰写去的信照理是不知下落的了,不料世界上竟有一个帮上帝执行意志的机关,叫做邮政局。

  ①法国民法规定,丈夫在婚书上应指定一项财产押在妻子名下,丈夫亏累时不受牵连,以保障妻子生活,谓之法定抵押品。遇丈夫欠债而宣告清理时,此项法定抵押在法律上享有最优先的权利;即使此项产业另行抵押,亦不能侵害妻子的优先权。故洛兰给媳妇或孙女的抵押,实际上毫无作用。——但亦有妻子在丈夫破产时自愿放弃法定抵押品的权利,帮助丈夫还债。洛兰老太太坚持权利即是不肯放弃,而实际仍是为了抢救一部分产业,日后养活丈夫。

  邮政局的事业心远在一般人之上,尽管物质的收获不大,出起主意来便是心思最巧妙的小说家也自愧弗如。邮政局在一封信上所能收到的代价不过是三个到十个铜子,但若找不到收件人,为了挣那几个钱所表现的劲头,只有最顽强的债主可以相比。邮政人员在八十六个省内来来回回,拼命搜索。事情越难,越刺激办事人的天才,他们多半是些文人,寻访不知下落的收件人时,热诚不亚于经纬局中的数学家,会找遍国内所有的角落。只要露出一线希望,巴黎的各分局立刻重新动员。往往一封信到你手里,你会看了发愣,信封正反两面都密密麻麻涂满了字,说明那股始终不懈的办事精神着实了不起。邮局为送达那样一封信所做的工作,要你自己做起来,在旅行,时间,金钱方面势必花到上万法郎,结果仅仅收进十二个铜子。①真的,送信的比写信的聪明多了。

  ①法国自一八四八年起方始采用邮票制度,较英国(1839)为迟。据巴尔扎克描写,当时邮政乃是信件送到后收费的。

  普罗凡的罗格龙死了已有一年,洛兰写给他的信便转到巴黎圣德尼街,交给罗格龙的儿子,针线铺的老板。这一点就显出邮局的聪明。凡是承继人总多少心上有些牵挂,不知所得的遗产是否全部,有没有漏掉几笔放出去的债或是忘了什么破衣服烂东西。国库样样事情都猜得到,连人的性格在内。住在巴黎的罗格龙的儿子和罗格龙的女儿都是承继人,对于写到普罗凡去给他们死了的老子的信,准会感到兴趣。这样国库就收进六十生丁。

  洛兰家两个老人既舍不得孙女离开而觉得伤心之极,又不能不向罗格龙家伸手求救;罗格龙姊弟俩便做了比哀兰特命运的主宰。因此这两人的履历和性格必须说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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