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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尼卡诺尔的梦(4)


  “交多少?”

  “一干美元和二十枚十卢布金币。”

  “好,您只有这些吗?”节目主持人直盯住卡纳夫金的眼睛问。尼卡诺尔觉得节目主持人眼睛里射出的两道光芒像爱克斯光射线似地一下子穿透了卡纳夫金的全身。整个大厅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我相信!”演员终于收回自己的目光高声说,“我相信您!您这双眼睛表明您没有撒谎。我对大家讲过好多次了,你们的主要错误就在于对人的眼睛的意义估计不足。你们应该明白:人的舌头能够掩盖真情,但是眼睛却绝对做不到这一点!别人突然向你提出一个问题,你)即控制住自己,甚至没有愣一愣神儿,你知道该怎样回答,怎样掩盖真情,而且说得头头是道,令人信服,脸上的任何一个皱纹都没有多动一下;但遗憾的是,在你被问话的那一瞬间,你那受到触动的真情便会从内心深处一下子跳到你的眼睛里来!于是,一切都完了。真情被发现,你也就等于当场被捉住了!”

  节目主持人以极大的热情讲完这一番非常令人信服的话之后,和蔼地问卡纳夫金:

  “藏在什么地方?”

  “在我姨母家,她姓波罗霍夫尼科娃,住在普列奇斯因卡……”

  “啊!这是……让我想一想……这就是克拉芙季娅·伊利尼奇娜家里吧?”

  “正是”

  “噢,对了,对了!是个不大的独门独院?对面还有个小花园?对,这个地方我知道,知道!您把它塞到什么地方了?”

  “地窖里,一个盛点心的盒子里……”

  演员两手一拍,伤心地说:

  “哎呀,你们大家见过这种事吗?这些东西放在那里会受潮、发霉的呀!看看,外币放在这种人手里能叫人放心吗?啊?简直和小孩子一样!真是的!”

  卡纳夫金自己也明白这事做得很蠢,是个很大的错误,便低低垂下了他那头发蓬松的脑袋。

  “钱这东西,”演员继续说,“应该保存在国家银行,保存在专为此目的建造的、干燥的、非常保险的地方,不该放在什么姨妈家里的地窖里。那样会被老鼠咬坏的!真是丢人啊!卡纳夫金!你不是小孩子了呀!”

  卡纳夫金惭愧得无地自容,一个劲儿用手搓弄上衣衣襟。

  “嗯,行啦,”演员的语气缓和下来,“过去的旧账不必老翻了……”但他话锋一转,突然又问了一句,“不过,顺便问一下,那您姨妈她自己不是也有吗?啊?一次解决多好,免得总派车去……”

  卡纳夫金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转折,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全场又寂然无声了。

  “哎呀,卡纳夫金呀,卡纳夫金!”节目主持人沉默片刻,又温和地谴责说,“我刚才还表扬您呢!可您一下子又不往正路上走啦!这可不好,卡纳夫金!刚才我不是讲过眼神的意义吗?看得出呀,您姨妈家肯定有。嗯?您干吗还叫我们费事?”

  “有!”卡纳夫金壮着胆子高声说。

  “很好!”演员也高声喊道。

  “很好!”全场爆发出可怕的喊声。

  会场平静下来后,节目主持人与卡纳夫金握手,向他祝贺,允许他回家,并建议派辆汽车把他送回城里去,同时命令幕后面的一个人跟着这辆车去,回来时顺便把卡纳夫金的姨妈接到另一个专为妇女演出的剧院去看同样的节目。

  “噢,对了,我还想跟您打听一下,您姨妈说没说过她的东西藏在什么地方?”主持人很客气地问道,同时递给卡纳夫金一枝香烟,并且划着一根火柴。卡纳夫金一边点着烟,一边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相信,我相信,”演员叹了口气说,“这种事,老吝啬鬼不仅不会告诉外甥,连魔鬼也不会告诉的。行啦,我们试试看,想法唤醒她身上的人的感情。但愿这个腐朽的灵魂中还有几根人性的弦没有烂掉。好,再见吧,卡纳夫金!”

  幸福的卡纳夫金乘车回去了。演员又间在场的人还有谁打算交出外币。全场报以长时间的沉默。

  “你们这些人真怪,真怪!”演员耸耸肩膀,退到幕后去了。

  剧场里的灯熄灭了。有一段时间场内一片漆黑。黑暗中听到远处有个激动的男高音在唱:

  那里有座金山,它是我的财产!

  接着,从远处传来两次鼓掌声。

  “这是专为妇女演出的剧院里有人正交出外币!”尼卡诺尔身旁蓄着褐红胡子的人突然解释说。那人叹了口气,又说,“咳,要不是我有那几只鹅呀!我对你说,亲爱的,我在利阿诺左沃养了几只斗鹅。我不在家,我怕它们会饿死。这种斗鹅都很娇气,得精心喂养才行……唉,要不是有那几只鹅,我才不怕演普希金这一套呢!”他又唉声叹气起来。

  ①利阿诺左沃是莫斯科郊外约二十公里处的一个别墅村。

  这时剧场里亮起了灯光。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梦见剧场所有的门都打开了,一些戴白发罩的炊事员拿着舀汤的大勺子从各个门走进来。他们把一日盛菜汤的大缸拉进大厅,又拿进一大箱切好的黑面包片。场内席地而坐的观众活跃起来,快活的炊事员在这些“戏剧爱好者”中间穿来穿去,给每个人的碗里舀汤,分给他们面包。

  “吃午饭吧,伙计们!”炊事员边分汤边喊叫,“吃完就把外币交出来!你们干吗要呆在这个地方?我不信你们就愿意喝这种烂菜汤?!交出外币就可以回家去,好好喝上几杯,吃点下酒菜,多好!”

  “喂,就说你这位老爷子吧,你干吗坐在这儿?”一个红脖子胖炊事员对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说,同时把一碗菜汤递给他,汤里只漂着一片孤零零的洋白菜叶。

  “我没有,没有!我没有啊!”尼卡诺尔的喊声叫人听了害怕,“你懂不懂,我没有!”

  “没有?”炊事员的嗓音低沉,气势汹汹。接着他又换成一种女人的温柔声音问:“是没有吗?”这时炊事员本人竟变成了女医上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她用安慰的语气轻声说:“你没有,是没有。”

  女医士正在摇晃着梦中呻吟的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肩膀。于是,炊事员、剧场、幕布等等都统统消失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睁开泪眼,看到自己住的医院病房和两个穿白罩衫的人。但这不是那些无礼地干涉别人私事的炊事员,而是医院的医生和医士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她手里拿的不是汤碗,而是一个小小的托盘,盘里的注射器上蒙着纱布。

  “这叫什么事呀!”打针时尼卡诺尔还在痛苦地自言自语,“我没有,根本没有!让普希金去替他们交外币吧,我可没有!”

  “你没有,是没有,”好心肠的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安慰他说,“没有就是没有嘛,这不是怪你。”

  打针后尼卡诺尔安静下来,不久便沉沉睡去,再没有做任何梦。

  但是,他刚才的叫喊惊醒了隔壁的病人。第120号病房的病人醒来便寻找自己的脑袋,而第118号里不知姓名的大师则惶惶不安地揉搓着手,忧伤地望着窗外的明月,回忆着那个痛苦的、一生中最后一个秋日的夜晚,仿佛又看到了半地下室门下透进来的一道月光和月光中的一绺散乱的头发。

  第118号的不安通过阳台传到诗人伊万的房间,伊万从梦中醒来又大哭起来。

  但是,医生很快便使所有受到惊扰的、头脑有病的人安静下来。病人们又渐渐入睡了。睡得最晚的是伊万,他蒙眬入睡时莫斯科河上已经破晓。服药后,药力迅速传遍他的全身,他觉得有一种宁静感像不断涌来的层层波浪似地慢慢充溢了他的身心,他感到身体轻松起来,脑袋被温暖的微风吹拂着,昏昏欲睡。他终于睡着了,入睡前他听到的最后的声音便是林中小鸟黎明前的啁啾。但这啁啾声也很快就静下去,他渐渐进入梦乡。在梦中他看到:秃山上空的太阳已经渐渐向西偏斜,整个山同被两道封锁线围得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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