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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果然是精神分裂(3)


  “到底还是让你们给关起来了!”他说着又打了个哈欠,忽然躺下,头枕在枕头上,孩子似地把一只拳头垫在脸下,同时还说梦话似地嘟哝着,语气已经不那么狠了:“既然如此,好吧……你们会自食其果的。反正我事先警告过你们,往后怎么办,就随你们的便吧!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那个本去·彼拉多……彼拉多……”他终于闭上了眼睛。

  “洗澡。住一百一十七号单间。进行观察。”医生一面戴上眼镜,一面布置着工作。这时柳欣又吃了一惊:他看见有两扇白色的门悄悄地自动打开,里面露出一条长长的走廊,亮着几盏夜间用的蓝光灯。走廊里推出来一张带小胶皮轮的卧榻,人们把安静下来的伊万移到榻上。伊万被推进走廊,两扇白门又无声地关上了。

  “大夫,”感到震惊的柳欣悄声问道,“这么说,他是真病了?”

  “啊,可不。”医生回答。

  “他这是得的什么病?”柳欣怯生生地问。

  深感疲倦的医生看了柳欣一眼,无精打采地说:

  “动作性和言语性兴奋……谵妄性解说……看样子他的病情很复杂……应当看做精神分裂症,还有醇中毒……”

  大夫的话柳欣一点也没听懂,只晓得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的情况反正不大好。他叹了一口气,又问道:

  “他怎么老是提到个什么顾问呢?”

  “大概是他看见了什么人,那人使他受了刺激,产生了病态的想象。也许是他自己的幻视……”

  几分钟后,大卡车载着柳欣返回莫斯科市区。天已经放亮,公路上的路灯还没有熄灭,但已显得毫无用处,甚至有些碍眼。卡车司机由于白白搭上整整一夜而气得鼓鼓的,所以拼命开快车,每逢转弯的地方后轮向外滑,车身都倾斜过来。

  眼看着一片树林被甩到后面去,莫斯科河退到一旁,各种各样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向卡车扑过来:带岗楼的围墙、木柴垛、极高的柱子和天线杆,杆上穿着许多线圈,一堆堆碎石,被各种沟渠分割成一块块的土地——总之,使人感到莫斯科就在眼前,转过弯去就是,它马上就会冲过来,把我们抱住。

  柳欣的身体随着车厢摇晃、颠簸,身下坐的一块木头不时要摆脱地的压力,跳到一旁去。餐厅的长毛巾在车厢里乱滚,这是提前乘无轨电车回城的民警和潘杰烈临走前胡乱扔到车上的。柳欣在车上爬着,想把毛巾收到一起,但忽然恶狠狠地自言自语说:“见它的鬼去!我干吗傻小子似的在这儿乱爬?”他用脚把毛巾踹到一旁,再也不看它一眼。

  柳欣坐在车里,心情极糟,显然是在精神病院的所见所闻使他感到很痛苦。柳欣很想理清自己的思绪:究竟是什么在折磨他?是深深印入脑海的那条装着蓝光小灯的走廊?是认为失去理智才是世界上最大的不幸这个想法?对,就是这个想法,当然包括它。不过,这个想法也很一般呀。不,似乎还有某种别的感情。是什么呢?是伤心?就是它,对,对!是无家汉指着鼻子对他说的那些叫人伤心的话。使他难过的倒不是那些刺人的话本身,而是那些话确实包含着真理。

  诗人柳欣这时已不再往路旁看了,他盯着眼前不住跳动的肮脏的车厢板愁肠百结,既怨天,又尤人。他喃喃自语着。

  不错,他写诗……他今年三十有二了!真的,想想看,今后怎么办呢?今后他还会这样的,每年编那么几首诗。一直到老?对,一直到老。这些诗会给他带来什么?会给他荣誉?“别胡说了!至少你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吧!编造歪诗的人是永远得不到荣誉的。你问那些诗为什么是歪诗吗?伊万说得对,伊万说出了真实情况!”柳欣毫不留情地自问自答说,“就因为我写的那些东西,我自己也一点都不相信!

  突然害起神经衰弱症的诗人柳欣身子往前一晃,他感到车厢底板像是不再向两边摇摆了。抬头一看,原来大卡车早已开进市区,莫斯科已经破晓,天边的云彩染成了金色。刚才的一晃,是这辆车在进入大街的一个拐弯处停了下来,正在车辆的长龙中等待。他还看到,就在他身旁很近的地方,有一个铁人站立在石座上,微微歪着头,冷眼旁观着大街上的一切。

  得了神经衰弱症的诗人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些奇怪的想法。他马上在卡车车厢里站直身子,举起一只手,不知为什么对着没招惹任何人的那个铁人展开了攻击:“看,这家伙就是人走好运的证明……他一生的路,怎么走怎么有理,无论出一件什么事,都对他有利,都给他增添荣誉!可是,他究竟作出了什么贡献?我真无法理解……‘风暴……像烟雾一样……’难道这些话里就包含着什么特殊的意义?真叫人不明白!……只不过是他走运!走运罢了!”柳欣忽然得出了这样一个恶毒的结论。这时他感到脚下的卡车又晃动了一下,“那个白党分子朝他开枪,打了几枪,打破了他的胯骨,这反倒使他永世长存了……”

  ①“立在石座上的铁人”指普希金的雕像。这里原文只引用了普希金的诗《冬天的夜晚》中的头两个词。此诗头两行的中译文(戈宝权译)是:“风暴吹卷起带雪的旋风,像烟雾一样遮蔽了天空。”
  ②普希金是与法国流亡贵族丹特士决斗时腹部受重伤而死。柳欣这段内心独白表明,这位所谓“诗人”不仅对普希金的诗作毫不理解,而且缺乏常识,竟把丹特士说成了“白党分子”,不知道当时并没有“白党分子”这个提法。

  长长的车队开始移动。不到两分钟,我们的诗人柳欣已经登上了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凉台,不过,这时他已经完全是个病人,甚至显得苍老多了。凉台上空落落的,只是角落里还有一小伙人继续喝酒。在他们当中最活跃的是一位大家熟悉的剧场报幕员,他戴着顶绣花小圆帽,手里举着一只斟满“阿布劳”的高脚杯。

  ①著名的俄国香槟酒,北高加索的“阿布劳·久尔索”酒厂出产。

  柳欣抱着一大堆毛巾走上来,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热情地迎上前去,接过那些可恶的毛巾。若不是因为在医院里和卡车上受尽了折磨,柳欣大概还会津津有味地、添枝加叶地讲述精神病院里的全过程,并会感到十分满意。可是现在他顾不得这些了。况且,不管柳欣平素多么不善于观察,但在经过卡车上的一番折磨之后,他总算第一次认真地瞅了瞅海盗的眼睛。他看得清楚:虽然海盗嘴上在询问诗人无家汉的情况,甚至还“哎呀,哎呀!”不住地感叹,但实际上他对无家汉的境况完全无所谓,丝毫也不同情。柳欣怀着厌弃一切、自暴自弃的心情恶狠狠地暗想:“好啊!你做得对!”于是他停止了关于精神分裂症的叙述,向海盗请求说:

  “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来杯酒怎么样?……”

  海盗做出一副同情的面孔,悄声说:

  “我能理解……这就拿来……”说着便朝服务员招了招手。

  一刻钟之后,柳欣孤零零地佝偻着身子坐在餐桌旁,盯着眼前一盘小鱼,一杯接一杯地往肚里灌酒。他明白,而且承认:他已丝毫无法改变自己的生活道路了,他所能做的只有忘却。

  整个夜晚别人都在尽情欢宴,唯独诗人柳欣却把这夜晚白白消耗掉了。现在他才知道:这已经无法挽回。只要把目光从台灯上移开,抬头看看天空,就会立即明白;夜晚已经永不复返地逝去。餐厅的服务员们正忙着扯下餐桌上的台布,连几只在凉台边窜来窜去的猫也都是一副早晨的神态。白天已经势不可挡地降临到诗人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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