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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永远别跟生人攀谈(3)


  “不胜惊讶!”不速之客激动地说。随后,他不知为什么贼眉鼠眼地四下瞅了瞅,压低他原本就很低沉的声音悄声说,“对不起,我可能有些过分纠缠,不过,请问,据我理解,您二位,别的且不说,也不信上帝吧?”他眼里流露出惶恐的神色,并且立即补充道:“我发誓,我对谁也不说。”

  “不错,我们不信上帝。”柏辽兹回答。他见外国客人如此惊恐,又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其实,这种事完全可以公开谈论。”

  外国人更加惊讶了,他轻轻尖叫一声,身子往椅背上一仰,又问道:

  “二位都是无神论者?”

  “是的,我们是无神论者。”粕辽兹回答,还是面带笑容。无家汉却在气鼓鼓地想:“瞧这外国佬,缠起来没完啦!”

  “噢,这可真妙!”外国佬大声说,不住地朝两旁的文学家转动着脑袋,看看这位,又看看那位。

  “在我们国内,没有人对无神论感到惊讶。”柏辽兹用外交官的谦恭语调说,“我国大部分人民早就自觉地不再相信那些关于上帝的神话了。”

  这时,外国人又表演了新的一着儿:他站起身来,伸手同愕然危坐的主编握了握手,对他说:

  “请允许我向您致以由衷的谢意!”

  “您这是为什么谢他?”无家汉眨了眨眼睛,问道。

  外国怪客意味深长地举起一个手指头解释说:

  “感谢他告诉我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润为这情况是我这个旅游者非常感兴趣的。”

  看来,这一“重要情况”确实对外国旅游者发生了很大作用:只见他用充满恐惧的目光望了望四周的高楼,仿佛在担心每个窗口都会冒出一个无神论者来。

  这时,柏辽兹在想:“不对,他不像英国人……”无家汉则皱着眉头琢磨:“这家伙在哪儿学的一口流利的俄语呢?这倒是个问题!”

  “那么,请问,”外国客人经过一番紧张思索后又问道,“对那些说明上帝存在的论证该怎么办?我们知道,这类论证有五种之多呢!”

  ①指中世纪基督教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为了证明上帝之存在而提出的五项论证。

  “没办法啊!”柏辽兹似乎深表同情地说,“这类论证全都毫无价值。人类早就把它们送进档案库了。您大概也会同意吧,在理性领域中不可能有任何关于上帝存在的论证。”

  “高论!”外国人叫道,“高论!您完全表达了那个悲天悯人的老头子伊曼努尔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不过,叫人啼笑皆非的是,那老头子把五种论证彻底摧毁之后,却自我嘲笑似地建立起了他自己的第六种论证!”

  ①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1724—1804)。

  “康德的论证也同样没有说服力,”博学多才的主编笑呵呵地反驳说,“席勒的话是不无道理的,他说过,康德关于这个问题的议论只能使奴隶们感到满足。而施特劳斯对这类论证则只是付之一笑。”

  ①英国哲学家裴迪南德·席勒(1864—1937),他主张“人是万物的尺度”,对神的存在提出怀疑。
  ②大卫·弗里德里希·施特劳斯(1808—1874),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以对基督教的批判而著名。

  柏辽兹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想:他到底是何许人呢?俄语怎么讲得这么好?

  这时,没想到无家汉忽然从旁嘟嘟哝哝地插了一句:

  “像康德这种人,宣扬这类论证,就该抓起来,判他三年,送到索洛威茨去!”

  ①北冰洋白海中的索洛威茨群岛中的最大岛,岛上有建于十五世纪的古修道院。十九世纪后成为流放囚犯之地。

  “伊万!”柏辽兹感到十分难堪,急忙小声制止他。

  但是,听到年轻诗人提议把康德发配到索洛威茨岛去,外国人不但没有表示惊讶,反而高兴得不得了。他那只瞧着柏辽兹的绿色左眼熠熠发光,他高声喊道:

  “就该这样!就该这样!那个地方对他最合适不过!那天早晨一起用餐的时候我就对康德说过嘛,我说,‘您啊,教授,随您怎么看,反正您琢磨出来的那些东西不太合适!也许它合乎理性,但是太难懂了。人们会拿您取笑的。’”

  柏辽兹目瞪口呆了,心想:“他在胡诌些什么?‘早晨一起用餐的时候’?……他‘对康德说’?……”

  但外国人并没有因为柏辽兹的惊讶而稍显尴尬,他转身对诗人继续说:

  “不过,把康德发配到索洛威茨岛恐怕是办不到了,因为他早已经在比索洛威茨更遥远的地方呆了一百多年,而且,我敢肯定,根本没有办法把他从那里弄出来!”

  “真遗憾!”好斗的诗人回答。

  “我也觉得遗憾!”来历不明的外国人闪着一只眼睛继续说,“不过,有个问题我还是不明白:如果说没有上帝,那么,请问,人生由谁来主宰,大地上万物的章法由谁来掌管呢?”

  “人自己管理呗!”无家汉怒气冲冲地抢着回答,其实,他对这个问题也并不很清楚。

  “对不起,”来历不明的外国人和颜悦色地说,“依鄙人之见,为了管理,无论如何总要定出某个时期的确切计划吧?这个时期可以很短,但也总得多少像个样子吧?而人呢,人不但没有可能制定一个短得可笑的时期的,比方说一千年的,计划,人甚至没有可能保证自己本身的明天的事。既然这样,请问,他又怎么能进行管理呢?而且,事实上,”外国佬说到这里又转向柏辽兹说,“譬如您吧,您不妨设想一下:您开始管理了,既管理别人,也支配自己,而且,似乎还很称心如意,可是,突然,嘿嘿!……您得了肺癌!”外国佬说出“肺癌”两个字时竟还甜蜜地一笑,仿佛患肺癌的想法使他很得意。“是的,得了肺癌,”他猫似地眯起眼睛,又把这个刺耳的词儿重复了一遍,“于是,您的管理也就到此为止!从此以后,除了您自身的命运之外,您对谁的命运都不会再关心了。亲人们开始哄骗您,您感到不对头,到处去求名医,然后找江湖医生,甚至还可能去算卦问卜。您自己也很清楚:名医也罢,巫医也罢,算命先生也罢,统统无济于事。一切最后只能以悲剧告终:曾几何时还自以为在管理着什么的那个人,突然之间便一动不动地躺在木头盒子里了;而他周围的人们,想到这个躺着的人已经毫无用处,便把他放进炉膛里烧掉。有时候甚至比这更糟呢:比方说,一个人刚刚打算去基斯洛沃德斯克疗养疗养,”外国人又眯起眼看了看柏辽兹,“看来,这是件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事吧,可就连这件事他也做不到,因为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会一下子滑到有轨电车底下去。您总不能说是他自己支配自己这样去做的吧?要说这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在支配他,不是更显得合理些吗?”外国佬说到这里突然笑起来,笑得那么怪里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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