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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除了爱老大哥以外,没有其他的爱。除了因打败敌人而笑以外,没有其他的笑。不再有艺术,不再有文学,不再有科学。我们达到万能以后就不需要科学了。美与丑中再有区别。不再有好奇心,不再有生命过程的应用。一切其他乐趣都要消灭掉。但是,温斯顿,请你不要忘了,对于权力的沉醉,却永远存在,而且不断地增长,不断地越来越细腻。每时每刻,永远有胜利的欢悦,践踏束手待毙的敌人的快感。

  如果你要设想一幅未来的图景,就想象一只脚踩在一张人脸上好了——永远如此。”

  他停了下来等温斯顿说话。温斯顿又想钻到床底下去。

  他说不出话来。他的心脏似乎冰冻住了。奥勃良继续说:

  “请记住,这是永远如此。那张脸永远在那里给你践踏。

  异端分子、社会公敌永远在那里,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败他们,羞辱他们。你落到我们手中以后所经历的一切,会永远继续下去,而且只有更厉害。间谍活动、叛党卖国、逮捕拷打、处决灭迹,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完。这个世界不仅是个胜利的世界,也同样是个恐怖的世界。党越有力量,就越不能容忍;反对力量越弱,专制暴政就越严。果尔德施坦因及其异端邪说将永远存在。他们无时无刻不受到攻击、取笑、辱骂、唾弃,但是他们总是仍旧存在。我在这七年中同你演出的这出戏将一代又一代永远一而再再而三地演下去,不过形式更加巧妙而已。我们总是要把异端分子提到这里来听我们的摆布,叫痛求饶,意气消沉,可卑可耻,最后痛悔前非,自动地爬到我们脚下来。这就是我们在制造的一个世界,温斯顿。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的世界,没完没了地压迫着权力的神经。我可以看出,你已经开始明白这个世界将是什么样子。但是到最后,你会不止明白而已。你还会接受它,欢迎它,成为它的一部分。”

  温斯顿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一些,有气无力地说:“你们不能这样!”

  “温斯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可能创造一个象你刚才介绍的那样的世界,这是梦想,不可能实现。”

  “为什么?”

  “因为不可能把文明建筑在恐惧、仇恨和残酷上。这种文明永远不能持久。”

  “为什么不能?”

  “它不会有生命力。它会分崩离析。它会自找毁灭。”

  “胡说八道。你以为仇恨比爱更消耗人的精力。为什么会是这样?即使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假定我们就是要使自已衰亡得更快。假定我们就是要加速人生的速度,使得人满三十就衰老。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难道不明白,个人的死不是死?党是永生不朽的?”

  象刚才一样,一番话把温斯顿说得哑口无言。此外,他也担心,如果他坚持己见,奥勃良会开动仪表。但是他又不能沉默不语。于是他有气无力地又采取了攻势,只是没有什么强有力的论据,除了对奥勃良刚才的一番话感到说不出来的惊恐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后盾。

  “我不知道——我也不管。反正你们会失败的。你们会遭到打败的。生活会打败你们。”

  “我们控制着生活的一切方面,温斯顿。你在幻想,有什么叫做人性的东西,会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而感到愤慨,起来反对我们。但是人性是我们创造的。人的伸缩性无限大。你也许又想到无产阶级或者奴隶会起来推翻我们。快别作此想。他们象牲口一样一点也没有办法。党就是人性。其他都是外在的——无足轻重。”

  “我不管。他们最后会打败你们。他们迟早会看清你们的面目,那时他们会把你们打得粉碎。”

  “你看到什么迹象能说明这样的事情快要发生了吗?或者有什么理由吗?”

  “没有。但是我相信。我知道你们会失败。宇宙之中反正有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是精神,还是原则——是你们所无法胜过的。”

  “你相信上帝吗,温斯顿?”

  “不相信。”

  “那么那个会打败我们的原则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人的精神。”

  “你认为自已是个人吗?”

  “是的。”

  “如果你是人,温斯顿,那你就是最后一个人了。你那种人已经绝迹;我们是后来的新人。你不明白你是孤家寡人?你处在历史之外,你不存在。”他的态度改变了,口气更加严厉了:“你以为我们撒谎,我们残酷,因此你在精神上比我们优越?”

  “是的,我认为我优越。”

  奥勃良没有说话。有另外两个声音在说话。过了一会儿,温斯顿听出其中一个声音就是他自己的声音。那是他参加兄弟会那个晚上同奥勃良谈话的录音带。他听到他自己答应要说谎、盗窃、伪造、杀人、鼓励吸毒和卖淫、散布梅毒、向孩子脸上浇镪水。奥勃良做了一个小手势,似乎是说不值得放这录音。他于是关上电门,说话声音就中断了。

  “起床吧,”他说。

  绑带自动松开,温斯顿下了地,不稳地站起来。

  “你是最后一个人,”奥勃良说。“你是人类精神的监护人。你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把衣服脱掉。”

  温斯顿把扎住工作服的一根绳子解开。拉练早已取走了。他记不得被捕以后有没有脱光过衣服。工作服下面,他的身上是些肮脏发黄的破片,勉强可以看出来原来是内衣。

  他把它们脱下来扔到地上时,看到屋子那头有一个三面镜。

  他走过去,半路上就停住了。嘴里不禁惊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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