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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牢房里有六个犯人,有男有女。大家都一动不动地坐着。温斯顿对面坐着一个没有下巴颏儿、牙齿外露的男人,他的脸就好象一只驯良的大兔子一样。他的肥胖的多斑的双颊宽松下垂,很难不相信里面没有存储着一些吃的。他的浅灰色的眼睛胆怯地从这张脸转到那一张脸,一看到有人注意他,就马上把视线转移开去。

  门打开了,又有一个犯人给带了进来,温斯顿看到他的样子,心里一阵凉。他是一个面目平庸的普通人,可能是个工程师,或者是个技术员。但是教人吃惊的是他面孔的消瘦,完全象个骷髅。由于瘦削,眼睛和嘴巴就大得不成比例,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对什么人或什么东西都怀有刻骨仇恨的恶狠狠神情。

  那个人坐在温斯顿不远的板凳上。温斯顿没有再看他,但是那痛苦的骷髅一般的脸在他的脑海里栩栩如生,好象就在他的眼前一样。他突然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个人快要饿死了。这个念头似乎同时闪过牢房里其他每个人的脑海。板凳上传开来一阵轻微的骚动。那个没有下巴颏儿的人的眼光一直向那骷髅一般的人瞥去,马上又有点带着疚意地转了开去,可是又忍不住给吸引过去。接着他就坐立不安起来。终于他站了起来,一手插在工作服的口袋里,蹒跚地走过去,有点难为情地拿出一片发黑的面包来给骷髅头的人。

  电幕上马上发出一声震耳的怒吼。没有下巴颏儿的人吓了一跳。骷髅头的人马上把手放到身后去,好象要向全世界表示他不要那礼物。

  “本姆斯特德,”电幕上的声音咆哮道。“2713号本姆斯特德!把那块面包撂在地上!”

  没有下巴颏儿的人把那块面包撂在地上。

  “站在原地别动,”那声音说。“面对着门。不许动!”

  没有下巴颏儿的人遵命不动,他的鼓鼓的面颊无法控制地哆嗦起来。门砰的打开了。年轻的军官进来以后,闪开一旁,后面进来一个矮壮的警卫,胳膊粗壮,孔武有力。他站在没有下巴颏儿的人面前,等那军官一使眼色,就用全身的力量猛的一拳打在没有下巴颏儿的人的嘴上,用力之猛,几乎使他离地而起。他的身体倒到牢房另一头去,掉在便盆的底座前。他躺在那里好象吓呆了一样,乌血从嘴巴和鼻子中流了出来。他有点不自觉地发出了一阵十分轻微的呻吟声。

  接着他翻过身去,双手双膝着地,摇摇晃晃地要想站起来。

  在鲜血和口水中,他的嘴里掉出来打成两半的一排假牙。

  犯人们都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交叠在膝上。没有下巴颏儿的人爬回到他原来的地方。他的脸有一边的下面开始发青。他的嘴巴肿得象一片樱桃色的没有形状的肉块,中间有一个黑洞。血一滴一滴地流到他胸前工作服上。他的灰色的眼睛仍旧转来转去看着别人的脸,比以前更加惶恐了,好象他要弄清楚,他受到这样侮辱别人到底怎样瞧不起他。

  门打开了。那个军官略一动手,指着那个骷髅头的人。

  “101号房,”他说。

  温斯顿身旁有人倒吸一口气。那个骷髅头的人一头栽到地上,跪在上面,双手握紧。

  “同志!首长!”他叫道。“你不用把我带到那里去!我不是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吗?你还想知道什么?我没有什么不愿招供的,没有什么!你只用告诉我是什么,我都马上招供。你写下来,我就签字——什么都行!可不要带我到101号房去!”

  “101号房,”那军官说。

  那个人的脸本已发白,这时已变成温斯顿不相信会有的颜色,肯定无疑地是一层绿色。

  “你怎么对待我都行!”他叫道。“你已经饿了我好几个星期了。把我饿到头,让我死吧。枪毙我。吊死我。判我二十五年。你们还有什么人要我招供的吗?只要说是谁,我就把你们要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们。我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你们要怎样对待他。我有妻子和三个孩子。最大的还不到六岁。你可以把他们全都带来,在我面前把他们喉管割断,我一定站在这里看着。可是千万别把我带到101号房去!”

  “101号房,”那军官说。

  那个人焦急地一个个看着周围的其他犯人,仿佛有个主意,要把别人来当他的替死鬼。他的眼光落到了那个没有下巴颏儿的人被打烂了的脸。他猛地举起了他的瘦骨嶙峋的胳膊。

  “你们应该带他去,不应该带我去!”他叫道。“你们可没有听到他们打烂了他的脸以后他说些什么。只要绘我一个机会,我就可以把他说的话全部告诉你。反党的是他,不是我。”警卫走上前一步。那个人的嗓门提高到尖叫的程度。

  “你们可没有叫到他!”他又说,“电幕出了毛病。你们要的是他,不是我,快把他带定!”

  那两个粗壮的警卫得俯身抓佐他的胳膊才制服他。可是就在这个当儿,他朝牢房的地上一扑,抓住墙边板凳的铁腿不放。他象畜生似的大声嚎叫。警卫抓住他身子,要把他的手指扳开,可是他紧抓住不放,气力大得惊人。他们拉了他二十秒钟左右。其他犯人安静地坐在一旁,双手交叠地放在膝上,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前方。嚎叫停止了,那个人已快没有气了。这时又是一声呼号,只是声音不同。原来那个警卫的皮靴踢断了他的一根手指。他们终于把他拽了起来。

  “101号房,”那个军官说。

  那个人给带了出去,走路摇摇晃晃,脑袋低垂,捧着他给踢伤的手,一点劲儿都没有了。

  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如果那个骷髅头带走的时候是午夜,那么现在就是上午了;如果是上午,就是下午。只有温斯顿一个人,这样已有几个小时了。老是坐在狭板凳上屁股发痛,他就站起来走动走动,倒没有受到电幕的叱喝。那块面包仍在那个没下巴颏儿丢下的地方。开始时,要不去看它,真得咬紧牙关才行,但是过了一会,口渴比肚饥更难受了。他的嘴巴干燥难受,还有一股恶臭。嗡嗡的声音和苍白的灯光造成了一种昏晕的感觉,使他的脑袋感到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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