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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三


  “您在想什么,我亲爱的?”“没想什么。”有时候,我责备她不该什么都瞒着我。作为补救,她便告诉我一些众人所知的事情(犹如政治家们从来不会拿一些小道消息当什么正经的事情,而只会就前一天报上已经发表的重要消息大发议论),或者模棱两可,故作神秘地告诉我,在认识我的前一年,她曾骑车到巴尔贝克作过旅行。我根据她那神秘的微笑进行推理,得出结论,她是一个非常自由,能作长时郊游的姑娘。我的结论仿佛是正确的。她一回忆起那些远游,嘴角上便会掠过一丝我初到巴尔贝克海堤,那深深打动了我的微笑。她还向我叙述过,她跟女友们到荷兰乡村远足,晚上很晚才回阿姆斯特丹,马路和河边人群熙熙攘攘,充满了欢乐。她跟那些人几乎个个都熟悉。在她的眼里,我仿佛就是坐在疾驶的车辆里,隔着模糊的玻璃窗所看见的,无数稍纵即逝的灯光。对阿尔贝蒂娜生活过的地方,对她某天晚上所能做的事情,对她施过的微笑和秋波,对她说过的言语,对她受过的吻,我一次又一次充满了痛苦的好奇。相比之下,所谓的审美好奇只配称作无动于衷!我对圣-卢产生过一次嫉妒,尽管它久久留在我的心里,但它根本比不上阿尔贝蒂娜给我造成的这无限的忧伤。女子间的爱情实在过于神秘,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确切地想象出其乐趣和质量究竟是什么。想到阿尔贝蒂娜,我就好象站在剧院门口,一一点着数,放自己的一大批随从过去,让他们进入剧场。我未多加注意,其实阿尔贝蒂娜已把多少人和多少地方(尽管那些地方跟她没有直接关系,那只是一些她得以尝到乐趣的寻欢作乐之地,一些人群熙攘,比肩继踵之地)从我想象和回忆的门槛,引入了我的心房!如今,我对这些地方已经有了内在的、直接的、痉挛的和痛苦的认识。爱情,就是心灵可以感觉的时空。

  如果我自己是忠贞不渝的,那我对水性杨花就无法设想,因此也就不会痛苦;我之所以想象着阿尔贝蒂娜做这做那,心灵备受折磨,正是因为我自己始终存在着喜新厌旧的欲望,喜欢取悦新的女子,起草新的小说。那一天我跟她一起去布洛尼林园,桌边坐着一批骑车姑娘,我禁不住瞟上一眼,这就得归结于这永久的欲望。所谓认识,只有对自身的认识而言。我们几乎也可以说,所谓嫉妒,只有对自身的嫉妒可言;别人的行为是无足轻重的;我们只有从自身感到的快乐中才能引出智慧和痛苦。

  有时候,阿尔贝蒂娜脸色突然起火,双目闪烁,我感到,仿佛有一道情热的闪电无声地划过她的回忆区。她的回忆在回忆区内不断发展,我却一无所知。要企及这一地区,简直要比登天还难。我想到,在巴尔贝克也好,在巴黎也罢,我认识阿尔贝蒂娜虽有多年,但直到最近我才发现,我的女友有一种特殊的美。她虽然发生了诸多的变化,但是已经流逝的时日却多少仍保存在她的身上。对我来说,这种美是一种令人心碎的东西。在这张泛着红晕的脸庞后面,我感到蕴藏着一个万丈深渊,蕴藏着我未认识阿尔贝蒂娜以前那些无止无境的夜晚。我虽然可以让阿尔贝蒂娜坐在自己的膝上,双手捧住她的脸,可以在她身上随意抚摸,但是,我手中仿佛在摆弄着一块含有太古海洋盐量的石块,或者是一颗天星的光亮。我感到,我触摸到的,只是一个生物体封闭的外壳,而生物在其壳内却可以四通八达,大自然只是创造了人体的分工,却没有想到使灵魂的相互渗透成为可能。由于大自然的疏忽,我们如今落到这种境地,我为之多么痛苦!我把阿尔贝蒂娜藏在家里,前来拜访我的人谁都想不到,在走道尽头的房间里居然有她这个人存在。我把她藏得如此严密,犹如那瞒着众人,将中国公主封藏在一个瓶里的人一样。我曾经以为,这样,阿尔贝蒂娜就成了一个美妙的囚人,从此能够充实我的住宅。我发现原来事实并非如此(她的身体虽然控制在我的法力之下,但她的思想却逃脱了我的控制),她不如说象一个时间女神,不由分说地敦促我去寻找过去。虽然我为她不得不损失了若干年时间,损失了我的财产——但愿我能对自己说,财产丝毫未受损失;可惜的很,这事未必肯定——对此,我无所惋惜。也许一人孤独地生活会更有价值,更加丰富,更少痛苦。尽管斯万建议过我搞搞收藏,德·夏吕斯先生也曾带着风趣和傲慢对我说:“您家里真丑!”责备我一点不懂收藏,但是这又于事何济?我们四方寻觅雕塑和画幅。把它们占为己有;甚至不是出于什么功利,专作欣赏之用;我们的小伤口就此很快愈合了。但是我们一不注意,或是阿尔贝蒂娜,或是那些无动于衷的人,甚或是我们自己的思想无意中干出了蠢事,伤口就立刻会重新破裂。因此,有什么书画雕刻能够给我打开一个走出自身的出口,使我走上个人之间的交流之路,继而走向一条大道——这条路上通过的,是我们受其痛苦才能获得认识的东西,即他人的生活?

  有时候皓月当空,十分美丽。阿尔贝蒂娜上床已近一个小时。但我还是走到她的床边,想叫她瞧瞧窗外的景色。我敢肯定,我这是真的为了让她赏月。而不是为了放不下心,看她在屋里好不好我才去她卧室的。她希望怎样装假,而且能够怎样装假来逃离卧室呢?她必须和弗朗索瓦丝串通好了,否则此事绝对不能成功,走进幽暗的房间,除了白色的枕头上有一圈薄薄的冠冕形黑发,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能听见阿尔贝蒂娜的呼吸声。她已睡得很熟,我十分犹豫。但我还是走到她的床前,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睡眠带着喃喃的低语继续流动着。她惊醒过来。无法言喻有多么快活;我刚吻她,推了她一下,她便醒了。一下子咯咯笑了起来。两臂缠住我的脖子,对我说:“我正在想你会不会来呢,”说完笑得更加厉害,更加温柔了。仿佛她睡着的时候,那美丽动人的头颅里装进去的尽是快乐、温情和笑声。我唤醒她,犹如掰开了一只水果,只见那解渴的果汁喷溅而出。

  这段时间,冬天已经过去,美丽的季节重又归来。阿尔贝蒂娜仅仅向我道安才来我的卧室。经常当我的房间窗帘以及上面的墙壁都还漆黑无光的时候,我听见隔壁修道院花园里,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已经开始啁啾鸣唱,寂静之中那丰富细雅的乐调,犹如教堂风琴一般;鸟儿借着吕诋亚调式①,已经唱起了晨经,用丰富辉煌的音符,将它看见的太阳撒入我昏暗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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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中世纪宗教音乐调式。

  不久,夜就缩短了。按原来的时间推算,还没有到早晨我的窗帘上面已经透进了乳色的亮光,而且时间越来越提前了。尽管阿尔贝蒂娜矢口否认自己过着囚徒的生活,但我却有这种感觉。我之所以继续让她过这种生活,这仅仅是因为我每天都在想,第二天我肯定就可以起床出门,开始为迁居的事作些准备工作。我们要购置一处房产,在那里、阿尔贝蒂娜可以不用为我担心,更加自由地过一种乡村生活或海滨生活,划船狩猎,由她高兴。可是到了第二天,情况又发生了变化。阿尔贝蒂娜身上包蕴的昔日的时光,我有时喜欢,有时憎恶(换了是现今的时光,双方出于利益、礼貌或者怜悯,都在用被我们奉为事实的谎言,努力在时间和我们之间编织一道幕帘)。我原来以为,我对这过去的某些时日是了解的。可是突然间它向我呈现出一个崭新的面貌。她没有设法向我掩盖这种新的面貌,但跟以往出现在我眼前的面貌毕竟是截然不同的。我现在从她眼神背后看出的,不是以前那种善良的意图;我突然间发现的,是至此我从未预料的一种欲望。我原以为阿尔贝蒂娜与我同心同德,其实她与我是离心离德的。譬如,安德烈七月份离开巴尔贝克的时候,阿尔贝蒂娜不久就要同她见面;但她只字不提,我估计,她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早,就已重新见到了她。由于我在巴尔贝克产生了巨大的悲伤,九月十四日那天晚上她为我作出了牺牲,没有留在巴尔贝克,当即随我回了巴黎。十五日她到达巴黎以后,我就请求她去见安德烈,并问她:“她见到了您高兴吗?”眼下,邦当夫人给阿尔贝蒂娜带来了一些东西,我注视了她片刻,对她说,阿尔贝蒂娜跟安德烈一起出去了:“她们到郊外去散步了。”“是的,”邦当夫人回答我说,“说到郊外,阿尔贝蒂娜不是个爱挑剔的人。譬如三年以前,她每天都免不了要去肖蒙岗。”我一听到肖蒙岗这地名,忽然想起阿尔贝蒂娜对我说过,她从未去过那地方,我的呼吸都快停止了。事实是最狡猾的敌人,它往往向我们心脏防备薄弱的部位发动突击。阿尔贝蒂娜对她姨母说,她每天都去肖蒙岗,是否是在对她姨母说谎,而此后对我说根本不认识那地方,是否又在对我说谎?“幸好,”邦当夫人补充道,“这可怜的安德烈不久就要动身去一个乡村了,去真正的乡村,她很需要,这对她的健康有好处,她脸色那么不好。今年整个夏天她都没有呼吸到她所需要的空气。想一想,她七月份离开巴尔贝克,本来以为九月份就能回来的,没料到她的兄弟摔脱了膝盖骨,结果就没能回来。”如此看来,阿尔贝蒂娜是在巴尔贝克等她,她却瞒了我!确实,建议我回去,这样显得比较客气。莫非……“对,我记得阿尔贝蒂娜跟我谈起过这事……(这不是真的)。那么这意外的事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对这一切,我脑子里有些糊涂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事发生的正是时候,因为迟了一天,别墅就开始租用了,那样安德烈的祖母就要白白多付一个月的租金。他的腿是九月十四日摔坏的,安德烈十五日早晨赶紧发电,告诉阿尔贝蒂娜,说她不来了,阿尔贝蒂娜赶紧通知租房介绍所。拖一天的话,房租就要付到十月十五日了。”原来是阿尔贝蒂娜改变了主意。她对我说:“我们今晚就走吧,”她说这话,眼前其实已经出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套房,即安德烈祖母的套房。在巴尔贝克没有见到那位女友,现在一回去就能见到了。这一切我原来都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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