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外国文学 > 追忆似水年华 | 上页 下页 |
四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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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中,德·夏吕斯先生素来只是一个艺术爱好者。由此可见,上述这类事情对他毫无益处。此事给他的痛苦感受,他只是化作一番雄辩,或者一场阴谋诡计而已。然而这类事情要是落在贝戈特这类德操高尚的人身上,倒是弥足珍贵的。这甚至于可以部分地告诉我们(既然我们的行动是盲目的,但我们象虫兽一样,总是挑选有利于我们的花木),为什么贝戈特一类的人通常都和趣味低级、虚情假意和凶狠毒辣的人相依生活。作家那些同伴美于其表,虽然充实他的想象,激发他的善心,但却丝毫无法改变他们固有的本质。我们不时地发现,这批人在远离地表以下数千米的深处生活着,干着难以令人置信的种种勾当,编织的谎言出乎于人们的想象,甚至与人们的想象完全背道而驰。他们到处撒谎。不论是关于我们认识的人,我们与这些人之间的关系,还是表现在我们以各种方式完成的行为中的动机,他们都要撒谎。此外,对于我们的人品,我们的心上人,我们对某些人的感情,比如对那些爱我们,并且由于每日亲吻我们就认定已把我们按其模式改塑一新的人的感情,也不免要撒谎。其实这些谎言是一种人间珍品,它能打开我们的眼界,揭开新的未知世界,唤醒我们沉睡着的感觉,使我们静观这个世界;没有这些谎言我们永远无法认识这一世界。至于德·夏吕斯先生,应该说,莫雷尔有些事精心地瞒过了他。他得知事情真相时惊愕不已,这是不足为怪的。但他由此断言,跟下等人打交道本是一大错误,那他不免有些小题大作了。因为我们在此书末卷中将会看到,德·夏吕斯先生干出的事情叫他的亲友更不知要惊愕几倍呢,相比之下,莱娅泄露的生活私情真是望尘莫及了。 现在该回头再来写男爵了。男爵、布里肖和我正朝着维尔迪兰家门走去。“我们在多维尔见到过的您那位年轻的希伯莱朋友,”他转过脸来又对我说道,“他的近况如何?我想过,如果您乐意的话,我们也许可以挑一个晚上请他一下。”德·夏吕斯先生就象一个丈夫或情人一样,雇用了一家侦探代理行,对莫雷尔的一举一动,出出进进都进行无耻的监视。对于其他年轻人他甚至于还不满足于此,还要亲自不断地加以注意。他派一名老仆人去让侦探代理行暗中监视莫雷尔,可是这事情做的太不谨慎,以至于跟班们都以为受到了盯梢,害得一名女仆人也胆战心惊。连街上也不敢去,就怕身后有密探盯着。老仆人说:“她想干什么,随她干呗!这么跟踪她,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钱!好象她的行为跟我们有什么相干似的!”老仆人高声嚷嚷,借机冷嘲热讽一句。尽管他达不到主人那份雅趣,但他因为对主人感情之深,为主人的兴趣如此尽忠效命,到末了他谈起主人的兴趣来竟如同是自己的兴趣一样。“他是正直人的典范,”德·夏吕斯先生对老仆人作了高度的评价,因为最受赏识的人莫过于那些既具备崇高的品操又能无私地用其来为我们的邪癖服务的那种人。况且,涉及到莫雷尔的事,德·夏吕斯先生所要嫉妒的只能是男人,女人们根本不会燃起他的嫉火。这几乎是适用于夏吕斯一类人物的普遍规律。如果他们心爱的男子对某一女人发生爱情,那毫不碍事,这仿佛是异类动物之间发生了这种事(狮子从不干预老虎的事),他们觉得不仅无伤大雅,而且心里更加踏实。当然,对那些把性欲倒错视为神圣职业的人来说,有时候这种爱情不能不叫他们感到恶心。于是他们责怪朋友不应该坠入这种爱情,这不是怪朋友喜新厌旧,而是怪他意志不够坚强。要不是男爵德·夏吕斯,换一个另外的夏吕斯,如果发现莫雷尔与一个女人发生关系,那就象在广告上看见他这个演奏巴赫和亨德尔的人,竟要去演奏普契尼一样,一定会大发雷霆,因此,那些年轻人出于利害关系,屈尊俯就夏吕斯这类人的爱情,向他们发誓男女之欢只能引起他们的恶心,这正如他们对医生发誓一样,他们从来滴酒不沾,就喜欢喝矿泉水。不过,德·夏吕斯先生有些与众不同,他对莫雷尔的一切都十分崇拜。莫雷尔在女人身上的成功非但没有在他心灵上蒙盖阴影,反而象他在音乐会或在纸牌游戏上获得成功一样,给他带来了欢乐。“可是我亲爱的,您知道吗,他在搞女人呐,”他说这话的神情就象刚发现什么秘密似的,充满了愤慨,不过其中也许又夹带几份嫉羡,甚至是钦佩。“他真了不起,”他又说道。“他所到之处,那些风流名妓也都得把他放在眼里。他每到一处,就引人注目,地铁里也好,剧场里也罢,他都逃不过众人的眼睛。这真叫人讨厌!跟他一起上餐馆,每次伙计都免不了至少要递给他三份女人的情书,而且每次都是些美人儿。不过,这也不奇怪。我昨天看看他,我便理解她们了。他成了一个美男子,那神态绝不亚于布隆契诺画中的人。他真令人倾倒!”德·夏吕斯先生喜欢这样炫耀,他爱莫雷尔;他要借题发挥,一直说到让人相信,也许说到让自己相信,他也为莫雷尔所爱。尽管这位小伙子对男爵的社交生活也许会带来不利,但男爵依然终日把他当作自尊心一样紧紧守在身边,他目前的情况是(这种情况举不胜举:那些道貌岸然,谈吐高雅的人,纯粹出于虚荣心,断绝一切交往,独为能够和那么一个半上流、半破烂的情妇厮守一起,到处去抛头露面。即便别人不再邀请这种女人了,他们仍然为能和这种女人保持联系而洋洋得意),自尊心要求他将已经达到的目的全力摧毁一尽。这一点,我们也许是受到了爱情的影响,我们觉得——只有我们自己觉得,将我们与我们所爱之物的关系公开出来,这将产生一种魅力。另外也许因为我们在社交生活方面的抱负业已实现,所以这方面的热情现在开始消退,好奇心开始转到仆人身上,而且由于这种好奇心带有柏拉图式恋爱的性质,因此更使人专心致志,以至于它不仅达到了,甚而还超过了其他好奇心尚还难以维持的水平。 至于其他小伙子,德·夏吕斯先生以己度人地觉得,莫雷尔的存在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妨碍。作为小提琴演奏家,莫雷尔已经誉满遐迩,作为作曲家和记者,他也已初露头角。在某种程度上,这对那些小伙子来说甚至还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偶而有人向男爵引荐一位格调欢快的作曲家,男爵顿时觉得这可能是发挥莫雷尔才能的天赐良机,他寻找机会向新来的作曲家彬彬有礼地说:“您应该给我带一些作品来,可以让莫雷尔拿到音乐会上演奏,也可以拿出去巡回演奏。漂亮的小提琴曲子为数太少了!有新的曲子问世,那是意外收获。外国人就非常欣赏小提琴曲。甚至有些外省小乐队的人也喜爱小提琴曲,那种激情和才智实在令人钦佩。”由于布洛克曾经对男爵说过他“偶而”也作作诗——男爵讥笑地转述道;每当他找不到妙言隽语的时候,他总是用这种笑声来掩盖语言的平庸——因此夏吕斯不多加诚意地(因为所有这些只不过是充当钓饵之用,莫雷尔极少会乐意付诸实现)对我说,“既然这位犹太人是写诗的,您就对他说,他完全应该替我带些来给莫雷尔。作曲家需要漂亮的歌词来进行谱曲,但是暗礁丛生,总是感到难找。我们甚至可以想象用他的诗词来作歌剧剧本。这件事绝不会徒劳无益的,因为诗人受到我的保护,本人又才华横溢,再加上一系列因素的帮助,这事一定能获得某种价值。当然在那些因素中,莫雷尔的才能占首要地位。他目前不仅作曲丰盛,而且还勤于写作,写的东西十分漂亮,这一点我过后还要向您介绍。至于他的演奏技能(这您知道,他已经完全是一名大师了),您今晚就会听到,这孩子拉凡德伊的曲子,拉得是何等的出色。他令我折服。这个年龄,对音乐却已具有如此深刻的理解,然而又还是那么孩子气,那么学生气,真令人不可思议!噢!今晚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排练。盛大演出将在几天以后举行。但是今天的试演要高雅得多。因此您能光临,我们万分荣幸,”他说——他使用我们这个词,无疑是因为国王就这么说的:我们希望。“鉴于节目精彩,我建议维尔迪兰夫人组织两次晚会,一次放在几天以后,届时她可以邀请她所有的亲朋好友欢聚一堂;另一次就是今天晚上,这一次用法律语言来说,女主人被剥夺了权力。请柬是我亲自发的,我请了几位其他圈子里的人,他们为人和善,对夏利也许有用,当然介绍给维尔迪兰夫妇认识认识那也是一件愉快的事。请最伟大的艺术家来演奏最美丽的乐曲,这自然是件好事,可是如果听众都是些对门的针线商或本街的杂货铺老板,这气氛一定会象捂在棉花里那样压抑,这话在理不在理?您了解我对上流人士文化水平的看法。当然他们也可以起到某种相当重要的作用,诸如报刊在发生社会重要事件时所起的作用,即传播的作用。您明白我的意思吧。比如我邀请我的嫂子奥丽阿娜。她来不来,这还不一定,她绝对什么也听不懂。不过我并不要勉为其难要求她听懂,而是要她说话,这恰恰是晚会所需要的,这一点她会干得非常出色。结果是:一到明天,莫特马尔家里不会是针线商和杂货铺老板的鸦雀无声,而会出现一片热闹的谈话声,奥丽阿娜述说着她听到了绝妙的音乐,听到了一位名叫莫雷尔的演奏,等等。未受邀请的人便会气得无法形容,说:‘巴拉梅德肯定认为我们是不够资格;话说回来,这晚会在这种人家里举行,那都是哪号人参加呀?’这一串反话跟奥丽阿娜的赞词同样有益,因为莫雷尔的名字反复出现,最后就象一篇连诵十遍的课文,牢牢地印刻在众人的记忆之中。对于艺术家和女主人来说,这一切便构成一系列弥足珍贵的环境因素,形成一个扬声器,将一次演出的声音一直传送到远处听众的耳朵里。真的值得光顾:您会看到他取得了何等的进步。而且我们新发现他还有一个才能,亲爱的,他写东西真跟天使一般,我跟您打赌,真跟天使一般。”德·夏吕斯先生不屑于告诉我,近期以来,他跟十七世纪的贵族老爷一样,自己不屑于签署或撰写攻击文章,却唆使莫雷尔起草卑鄙的短文,诽谤莫莱伯爵夫人。读到这些文章的旁观者且都已觉得那尽是些无礼不逊之词,更何况对少妇本人来说,那是多么残酷的打击!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会发现,文章中巧妙地引用了她的亲笔书信,书信内容一字不差,可是引用时断章取义,足以象一场残酷之极的复仇,逼得她发疯。结果少妇真的死在这些文字刀下。巴尔扎克会说,巴黎每天都在发行一份口传日报,这要比印刷的报纸厉害多倍。我们日后将会看到由于这份唇舌之报,夏吕斯风流扫尽,到后来再也没有回天之力,而莫雷尔虽然以前抵不上保护人的百万分之一,此时却借机崭露头角,并且远远超过了他。这种文化生活风尚至少是幼稚的,它虔诚地相信,天才的夏吕斯是索然无味的,而愚蠢的莫雷尔竟具有无可争议的征服力,不过男爵无情的复仇说明他不那么清高无邪。也许他口中挖苦别人的毒液正是由此分泌出来的。每当他怒火中烧,口中便会溢满毒汁,两颊立刻出现黄疸。 “我曾考虑过,您既然认识贝戈特,您也许可以提醒他,让他注意一下这位年轻人的散文。总之您可以跟我合作,帮助我创造一系列机会,促进这位集音乐家与作家于一身的双重人才迅速成长。有朝一日他的声誉也许会与柏辽兹齐名。向贝戈特说些什么,您应该明白。您知道,名流显贵经常有别的事情需要考虑,他们受人阿谀奉承惯了,最后几乎只对自己发生兴趣。可是贝戈特这人却非常朴实善良,为人热心,他一定会向《高卢人报》或其他什么报刊推荐发表莫雷尔那些纪实小品的。这些短文熔幽默家之风与音乐家之才于一炉,文笔可谓熠熠生辉。夏利能为他的小提琴加上这一小支安格尔的羽笔①,我实在为他高兴。我知道我这人一说到他就容易言过其实,就跟所有那些带着自己宝贝孩子上音乐学院来的妈妈们一样。怎么,亲爱的,这一点您不知道?那说明您对我容易盲目崇拜的性格还不甚了解。我在考场门口引颈翘首,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我快活得象一位皇后。回过来说贝戈特,他十分肯定地对我说过,莫雷尔的文章写得确实非常好。! -------- ①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法文中原有“安格尔的小提琴”一说,因安格尔本为画家,偶也玩弄小提琴,故谓某人的业余爱好。此为成语倒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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