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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六


  一曲演奏毕,我不揣冒昧,要求再奏弗兰克的曲子,这似乎令德·康布尔梅夫人妇丧考妣,致使我只好作罢。“您不可能喜欢那玩艺儿,”她对我说。她换点了德彪西的《节日》,第一个音符才出弓,只听得一声喝彩:“啊!真妙!”但莫雷尔已经意识到他只会第一小节,于是来了一个恶作剧,却毫无故弄玄虚之意,他马上开始奏梅耶比尔的一首进行曲。不幸的是,由于他转得天衣无缝,又没有事先打招呼,大家还以为他拉的还是德彪西的作品,于是人们继续喝彩:“妙!”可莫雷尔却道破作曲家不是《佩利亚斯》①的作者,而是《恶魔罗贝尔》②的作者,致使大家有些不自在。德·康布尔梅夫人还来不及对此作出反应,因为她刚发现斯卡拉蒂的一个本子,正怀着歇斯底里的冲动一头扎在上面。“嚯!拉这个,奏下去,这个,真神,”她不住地叫好。然而,这位作曲家长期受到冷遇,不久前才时来运转身价百倍,她在兴奋不已的焦躁中挑选的这位作曲家的作品,恰恰是一段该死的曲子,这类可恶的曲子老是弄得您睡不好觉,一位女学生就在您隔壁的楼层房间里无情地、没完没了地重弹这曲老调。但是,莫雷尔已拉够了音乐,由于他坚持想打牌,而德·夏吕斯先生也想一起打,主张打惠斯特。“他刚才对老板说他是亲王,”茨基对维尔迪兰夫人说,“然而这不是真的,他出身于普通市民,小建筑师家庭。”“我想知道您刚才对米西纳斯怎么看。我感兴趣,我,呐,”维尔迪兰夫人对布里肖说,口气亲切,弄得布里肖飘飘然起来。既为了显耀给女主人看,也可能炫耀给我看,他说道:“不过说老实话,夫人,米西纳斯令我感兴趣,主要是因为他是中国神第一尊贵的使徒,这一尊中国神今天在法兰西拥有的信徒超过了婆罗贺摩③也超过了基督自己,法力无边的逍遥神。”在这样的情况下,维尔迪兰夫人不再只顾用手捂着头了。她冷不防失去平衡,象被称作蜉蝣的昆虫那样,猛地向谢巴多夫亲王夫人扑将过去;若谢巴多夫亲王夫人离她不远,女主人便死抓住亲王夫人的腋窝,指甲都嵌了进去,就象孩子躲迷藏似的,把头埋藏好一阵子。有这道保护墙掩饰,人家以为她笑出了眼泪,而她却可以因此不动任何心思,就象有的人做长时间的祈祷时,谨慎生智,用双手巧掩脸面。维尔迪兰夫人仿效这些祈祷者,听着贝多芬的四重奏就象郑重祈祷,却又不让人看出她在睡觉。“我说话极认真的,”布里肖说。“我看,今天这种人太多了,他们成天价日以自我为中心,老子天下第一。论正理,我对涅槃无异议,我也弄不清哪家涅槃欲将我等灭度在大千世界(此界,犹如慕尼黑与牛津,比起阿尼埃尔或哥隆布森林,离巴黎要接近得多),但它不仅与法国良民无缘,而且也与欧洲良民无份,而日本人也许已经登临我拜占斯城门了,此时此刻,社团化了的反军国主义人士正板起面孔,争论自由诗的根本道德问题呢。”维尔迪兰夫人以为可以放开亲王夫人被她碰伤了的肩膀,重又露出粉面,不无装模作样地拭拭眼睛,重新喘了三两下气。可布里肖却要我美餐一顿,摆开论文答辩的架势,亲自出马主持,立论就是,人们绝不吹捧青年人,只能严加教训,晓以厉害,不惜被他们视作反动派:“我可不愿意亵渎青春神明,”他说着,偷偷地瞟我一眼,那目光,多象报告人偷偷瞟听众中的某人一眼,然后点他的名。“我可不愿意在马拉美的小教堂里被打成异教徒或回归异教徒而永世不得翻身,在他的教堂里,我们的新朋友,象我们的所有与他同龄的朋友们一样,都得为秘密弥撒效劳,至少得象唱诗班的孩子那样,显得未老先衰,或者象蔷薇十字会④会员那样神秘莫测。但的确,这类酷爱带大写字母‘A’的‘艺术’(Art)的知识分子,我们见识得也太多了,他们把左拉当酒喝尚嫌不过瘾,便在自己身上打魏尔兰的麻醉剂。他们崇拜波德莱尔上了乙醚瘾,一旦祖国需要他们一展雄风时,他们兴许再也无能为力了,他们已经麻木不仁,得了严重的文学神经官能症,处在暖烘烘、懒洋洋、沉甸甸的乌烟瘴气里,象征主义的鸦片烟氛围之中。”对于布里肖这番荒谬杂乱的高谈阔论,我实在难以伪装出一丝的苟同,于是转向茨基,断然肯定他在德·夏吕斯先生门庭家族问题上绝对弄错了;他回答我说他断然没有错,并说我本人曾经告诉过他,他的真实家姓是冈丹,勒·冈丹。“我告诉过您,”我回答他说,德·康布尔梅夫人是一位叫勒格朗丹先生的工程师的妹妹。我从来就没有对您谈起过德·夏吕斯先生。论裙带关系,他与德·康布尔梅有瓜葛,就象老孔代与拉辛有牵连不相上下。”“啊,我以为呢,”茨基悄声说道,还不肯大胆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几小时前,他弄错了,差一点使我们误了火车。“您是否打算在海滨多住一些时日?”维尔迪兰夫人问德·夏吕斯先生,她预感到他可以作为一名忠实的门客,眼看他过早地要回巴黎不禁恋恋不舍地哆嗦起来。“我的天,谁也说不准,”德·夏吕斯先生拖着长齉鼻音回答道。“我很想呆到九月底。”“您说得对,”维尔迪兰夫人道。“正是兴风作浪时节。”“实话实说吧,并不是气候决定我的去留。最近以来,我对我的导师,圣米歇尔大天使过于怠慢了,我想报答他一下,一直呆到他的节日,九月二十九日,在蒙山修道院。”“您对此很感兴趣吗?那些个事儿?”维尔迪兰夫人问,要不是她担心一次如此长途漫游会使小提琴手和男爵“放松”四十八个钟头,她兴许会成功地命令自己受了伤害的反教权主义感情保持沉默。“您可能有间歇耳聋的毛病吧。”德·夏吕斯先生盛气凌人地回答道,“我刚才对您说过,圣米歇尔是我的一个非凡的导师。”说着,露出迷人的和蔼可亲的微笑,眼睛则盯住远处看,激动地抬高了嗓门,我觉得,他的激动超出了审美的范畴,已经进入了宗教的领域:“献祭礼美极了,米歇尔站在祭台的旁边,身着大白袍,摇动着金香炉,团团清香,青云直上,飘飘然直到上帝跟前!”“大家可以结伴而行嘛,”维尔迪兰夫人建议道,尽管她讨厌教士的圆帽子。“此时此刻,祭礼一开始,”德·夏吕斯先生接着说,他虽另有原因,却与议会中杰出的报告人采取的方法如出一辙,绝不回答打断演讲的提问,听而不闻,“看我们的年轻朋友演奏巴勒斯特里纳的作品,乃至演奏一段巴赫的咏叹调,那该是多么令人陶醉的事。善良的修道院院长,他也会乐疯的,因为我向我的主保圣人报以最崇高的敬意,至少是公开的最崇高的敬意。这对信徒们是多大的感化!待会儿,我们要对年轻的安吉利科谈及此事,他象圣米歇尔一样,既是音乐天使,又是军事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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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佩利亚斯》全名《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是德彪西唯一完成的歌剧作品,自称该剧深受埃德加·爱伦·坡恐怖故事的影响。
  ②《恶魔罗贝尔》是德国歌剧作曲家梅耶比尔的一部杰作,1831年上演,成为法国大歌剧的典范。
  ③亦称“大梵天”,是印度教的创始之神。
  ④17世纪德国一种神秘主义的秘密结社。


  萨尼埃特被叫来观阵,可他声称不会玩惠斯特。戈达尔眼看离火车开车时间不多了,便同莫雷尔赶紧玩一盘双人牌。维尔迪兰先生气急败坏地朝萨尼埃特走去:“您什么也不会玩!”他嚷嚷道,因三缺一打不成惠斯特而大动肝火,却为能找到痛骂老档案保管员的借口而心花怒放。萨尼埃特吓懵了,却露出幽默的神色:“不,我会玩钢琴,”他说。戈达尔与莫雷尔面对面坐着。“您先请吧,”戈达尔说。“我们往牌桌那边靠靠吧,”德·夏吕斯先生对德·康布尔梅先生说,看到小提琴手与戈达尔打在一起不禁着了急。“这就象那些标牌问题一样有趣,可地在,牌子已没多大意义了。给我们留下的国王,起码在法兰西是如此,只剩下牌中之王了,我看,国王们纷至沓来,正光临年轻的乐坛高手的手中,”他马上补上一句,对莫雷尔美言一番,对他玩牌的姿态也很欣赏,同时也是有意吹捧他一下,最终是为其向小提琴手肩上靠去的动作进行辩解。“俄毙了,”戈达尔操着外国佬的腔调说,孩子们听到这种腔调准会哈哈大笑,犹如医学大师来到一位重病号床边,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却开了一个习惯性的玩笑,弄得身边的学生们和临床医生捧腹大笑。“我不太懂该怎么玩,”莫雷尔请教德·康布尔梅先生说。“随您的便吧,不管怎么说您败局已定,这样那样反正都一样。”“加利——马里埃?”大夫说着,溜了德·康布尔梅先生一眼,目光讨好而且友善。“此乃我等所谓真正著名歌唱家是也,简直是美梦,一个再也见不着的卡门。这是旦角。我还想听听昂加莉的演唱呢。”“已婚马里埃?”侯爵站了起来,怀有出身名门望族之人常有的鄙视他人的鄙俗之气,但他们并不明白,他们侮辱了主人,因为他们露出了勉强的神色,对能否与主人的客人来往不置可否,往往以英国习惯致歉,用语不敬:“打牌的这位先生何许人也?他干的是何营生?他卖的什么货色?我很想知道我与何人同处,为的是不随便与人交往。不过,您刚才赏光将鄙人介绍给他时,我没听清其姓氏。”倘若维尔迪兰先生的的确确抓住这后面几句话,把德·康布尔梅先生介绍给自己的宾客,那么德·康布尔梅先生也会觉得维尔迪兰先生太不地道。但由于知道发生的情况正好相反,他觉得装出一副乖孩子的样子,落个谦谦君子,岂不亲和大度。大夫成了名教授之后,维尔迪兰先生从对戈达尔大夫的亲密交往中滋长起来的骄傲情绪与日俱增。但这种自豪感的表露形式不象过去那么幼稚了。想当初,戈达尔才初露头角,若有人对维尔迪兰先生谈起他妻子的面部神经痛,他便说:“有些人有幼稚的自尊心,往往以为他们知道的东西都是名牌,以为自己闺女的声乐教授一定家喻户晓名扬天下。如果给她看病的是一个二流医生,那倒可以另寻良方;但如果来的医生是戈达尔(他指名道姓时,仿佛是指布夏或钱戈大夫似的),那只好撤梯拉倒了。”维尔迪兰先生明知德·康布尔梅先生肯定听说过名教授戈达尔,便来个反其道而行之,露出天真之气。“他是我们的家庭医生,一个好心人,我们可喜欢他了。他为我们可以不惜五马分尸;这哪儿是医生,简直是好朋友,我想您不认识他,您也不知道他有多大名气;但无论如何,对我们来说,他是顶顶有名的大好人,赫赫有名的亲密朋友,戈达尔。”这姓,经他神态谦逊地喃喃一念,竟使德·康布尔梅先生弄迷糊了,他还以为是另外一个人呢。“戈达尔?您不是说戈达尔教授吧?”大家恰好听到所说教授的声音,他一时尴尬,抓着纸牌说:“雅典人在此受创。”“啊!可不是嘛,多巧,他正是教授,”维尔迪兰先生说。“什么!戈达尔教授!您没弄错吧,您很有把握,他就是那位住在巴克街的戈达尔教授!”“对呀,他住在巴克街43号。您认识他?”“可大家都知道戈达尔教授。这是个权威!这好比是,您问我是否认识布夫·德·圣布莱士,或者古杜瓦-絮菲。我一听他说话,就看出来了,这可不是个寻常人物,正因为如此,我才冒昧问您。”“喂,该出什么?王牌?”戈达尔问。可转瞬之间,戈达尔俗气外冒,即使是在英勇壮烈的场合,这类粗俗之气也令人瞠目,一个战士在战场上可以用一句粗话表示视死如归,但在甩牌消遣没有危险的时刻,说这种粗话就未免倍加愚蠢了,戈达尔决心亮王牌,阴沉下脸来,“孤注一掷,”大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气概,玩牌如玩命,大喊一声:“豁出去了,老子不在乎!”他不该出这张牌,但精神上得到了安慰。在客厅中央,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上,戈达尔夫人抵拦不住晚饭后在她身上产生的不可抗拒的效应,强打精神仍无济于事,屈服于茫茫飘飘的睡意,束手就擒了。她枉费心机,几次挺起身子,笑一笑,不是用以自嘲,就是提心吊胆,生怕有人对她客气地说话,自己却不答理人家,但她万般无奈,重又陷入无情而香甜的瞌睡病的魔掌。但她猛然悟醒,只不过一秒钟,倒不是被声音吵醒,而是被目光看醒(即使闭上双眼,她也温情脉脉地看到并预见到这种目光,因为每天晚上都要上演同样的戏,纠缠着她的睡梦,就象时钟打点该起床那样),教授老是用这种目光,告诉在场的人们,他夫人睡着了。开始时,他只是看看她,笑一笑,因为,如果说,作为医生,他反对晚饭后就打瞌睡(至少他先讲清科学道理后再生气,但他也没有把握是否在理,因为他对此也有不同的看法),但作为男子汉大丈夫,而且又好逗人,他喜欢嘲弄自己的妻子,开始只是催她半醒,以便让她再睡过去,然后再重新把她弄醒,以此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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