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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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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看见火车已经进了站时,不觉傻眼了。这一切都怪茨基弄错了。您的情报真见鬼了,我亲爱的!可布里肖还在站上等我们呢!”“我以为,”教授说,用余光瞄了四周一眼,薄唇含笑,“我以为,如果您在格兰古尔迟迟不来,那一定是您惹上了闲花野草了吧。”“您给我闭上嘴好不好?要是我妻子听到您的话就糟了!”教授说。“老子的老婆,他是阴性醋罐子。”①“啊!这个布里肖,”茨基欢叫了起来,布里肖轻薄的玩笑唤醒他内心传统的欢快,“他还是那个样子,”说实话,他未必知道教授曾几何时淘气过。为了给惯常的玩笑话配上习以为常的动作,他装着忍不住要捏他的大腿一把。“他没变,这家伙,”茨基接着说,并没想到教授有意无意在这几个词中道出了难言的可悲可笑,他又补充道:“老是用一只小眼睛看女人。”“瞧瞧,”德·康布尔梅先生说,“与学者相见就是不一样。我在尚特比森林里打猎已有十五个年头了,可我从来没思考过它的地名有什么讲究。”德·康布尔梅夫人对她丈夫狠狠瞪了一眼;她可不愿意他在布里肖面前这般卑躬屈膝。后来她就更不满意了,康康每次用作“现成”的惯用套话时,戈达尔竟对自认笨拙的侯爵表明,那些现成的套话没什么意思,因为他曾下功夫学过这些套话,知道其意义的强弱深浅:“为什么说笨得象白菜?您认为白菜比其它东西更笨吗?您说:同一件事重复了三十六遍。干吗偏偏要三十六遍?为什么说:睡得象一根木桩?为什么说:布雷斯特惊雷?为什么:放荡四百下?” -------- ①戈达尔故意阴差阳错,该用阴性的代词用阳性,该用阳性的形容词用阴性。 可布里肖却挺身而出为德·康布尔梅先生辩护,对每一个熟语都讲它的来龙去脉。但德·康布尔梅夫人却主要忙于检查维尔迪兰夫人一家到底给拉斯普利埃带来了什么变化,想要从中找出差错加以批评,又想把另一些变化引进费代纳,或者也许来个全盘照搬。“我在寻思,这盏歪歪斜斜的吊灯是什么玩艺儿,我很难认出我那老拉斯普利埃的真面目了。”她补充道,露出亲切的贵族气派,好象她是在谈论一位侍者,她不太愿意指出侍者有多大年纪,却愿意说他亲眼看见她出生的。由于她说话有点儿书本子气:“我还是觉得,”她小声补充道,“我要是住在别人家里,象这样变得面目全非,我可没脸做得出来。”“真糟糕,你们没有同他们一起来,”维尔迪兰夫人对德·夏吕斯先生和莫雷尔说,希望德·夏吕斯先生“后会有期,”并遵守大家同乘一次火车的约法。“您敢肯定,尚特比的意思是唱歌的喜鹊吗,肖肖特?”她接着说,以表明她是家里的大主妇,谁的谈话她同时都得兼顾到。“那么,请您跟我谈谈这位小提琴师吧,”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我说,“他令我感兴趣,我酷爱音乐,我好象听人说起过他,替我打听打听。”她已经得知,莫雷尔是同德·夏吕斯先生一块来的,她想通过把前者请来,设法与后者联系上。可她又补充了一句:“布里肖先生也令我感兴趣。”目的是为了让我摸不着这个意图。因为,如果说她极有教养,就象有些肥胖型的人,尽管吃得极少,成天走路,却眼看着长膘,德·康布尔梅夫人也是如此,她虽然想深化一种越来越玄奥难解的哲学,深化一种越来越高明的音乐,特别是在费代纳,那是徒劳的,这类研究的结果只能是用来策划阴谋,这些阴谋诡计,可以使她与青少年时代的资产阶级情谊“一刀两断”,可以使她重新结交一些关系,开始,她以为这些关系只不过是婆家社会的一部分,后来,她才发现,这些关系的地位要高得多,也要深远得多。有一位哲学家,在她看来并不十分现代派,叫莱布尼兹,他说过,心智的里程是漫长的。这心智的里程,德·康布尔梅夫人并不比她兄弟有能耐,量她也无能力跑完全程。她不是阅读拉施利埃的著作,就是阅读斯图亚特·穆勒的著作,随着她越来越不相信外部世界的真实性,她就益发用功从中寻求处世良方,至死不渝。她酷爱现实主义艺术,在她看来,没有任何对象会这么低三下四来充当画家或作家的模特儿。描写上流社会社交生活的一幅绘画或一幅小说都可能引起她的恶心;托尔斯泰笔下帝俄时代的庄稼汉,米勒笔下的农民已经是社会的极限,她不允许艺术家越此雷池一步。但是,超越局限她自己社会关系的界限,平步青云频频光顾公爵夫人们,则是她拼命追求的目标,然而,研究杰作忍受精神治疗,却始终抵挡不住天生病态的附庸风雅的心潮,这心潮在她身上有愈演愈烈之势。附庸风雅的结果,可以治好某些贪财、通奸倾向,想当初她风华正茂,对此可是倾心向往的,在这上面,恰似处在奇特的却常有的病理状态,似乎得一病可免生其它的毛病。听她说话,极讲究表达方式,我可不禁要对她说公道话了,虽则毫无心甘情愿之意。这是在特定的一个时代里,在同一知识水平上的人们常用的热语套语,精辟的习语一出口,就好象可以根据弧线画整个圆周似的。这些惯用语还有这样的效应,使用者犹如熟人熟面,一下子就把我弄烦了,但却也抬高了他们的身价,顿时高人一等,往往作为尚未定评的名媛雅士被引荐到我身边来。“您不知道,夫人,森林地区的地名,往往用森林里出没的动物命名。在‘唱喜鹊’森林旁边,您晓得有‘唱王后’树林子吧。” “我不知道指的是哪个王后,但您对她不礼貌,”德·康布尔梅先生说。“抓住,肖肖特,”维尔迪兰夫人说。“除此之外,旅途愉快吧?”“我们遇到的尽是下里巴人,挤满了一火车。可我得回答德·康布尔梅先生的问题,这里的雷娜王后,不是指国王的老婆,而是指青蛙王后,这个美名,在当地已经历史悠久了,就象‘雷那维尔’站,本应写成‘雷娜维尔’站,可引以为证。”“我觉得,您做了一条漂亮的畜生,”德·康布尔梅先生指着一条鱼对维尔迪兰夫人说。这是他常用的一句恭维的话,他以为说句这样的恭维话,就等于付了晚宴的份子钱,而且还了礼了。(“邀请他们没有用,”他对妻子谈起他们的朋友时,常常爱说这样的话。“他们能请到我们就很高兴了。是他们该感谢我们。”)“而且,我应当告诉您,多少年来,我几乎每天都去‘雷娜维尔’,可我看不到比别的地方有更多的青蛙。德·康布尔梅夫人曾经把一个教区的神甫请到这儿来,她在那个教区有重大的财产,这位神甫跟您有不相上下的才智,看样子似乎是这样。他写了一部著作。”“我完全相信,我读过这本书,读起来兴致勃勃。”布里肖虚伪地答道。德·康布尔梅先生的虚荣心从这一回答中间接得到了满足,久笑不止。“啊!那好,作者,我怎么说呢,这部地理著作,这部方言词典的作者,对一个小地名穷源考证,它叫古勒夫乐蛇桥,我们过去曾是这小地方的老爷子,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显然,在这口科学井旁边,我不过是胸无点墨的庸才,但是,我到古勒夫尔蛇桥不下千次,而他只去过一次,我要是曾见过哪怕只有一条如此坏的蛇,那就是见鬼了,我说坏,尽管善良的拉封丹对它称赞不已(《人和蛇》是两则寓言中的一则)。”“您没看见恶蛇,就您观察正确,”布里肖回答。“诚然,您说的那位作家鞭辟入里,他写了一部了不起的书。”“何止了不起!”德·康布尔梅夫人欢呼起来,“这部书,名不虚传,应该说是一部细针密缕的精品。”“当然,他查阅了几本教会清册(指的是收益的清单和每个主管教区的花名册),上面可能向他提供了世俗老板和教会权威的姓名。但有其它来源。我的最博学的朋友中,有一个追根溯源加以考证。他发现正是此地被命名为基勒夫尔桥。这古怪的地名激使他刨根究底,终于在一篇拉丁文中找到了这座桥叫Ponscuiaperit①,就是您的朋友以为受到了古勒夫尔蛇骚扰的那座桥。这是一座关闭的桥,付过合理的买路钱才开放通行。”“您谈到青蛙。我呢,置身于满腹珠玑的才子中间,简直成了名流学者面前的癞蛤蟆了。”(这是第二则寓言)康康说,每当他开这句玩笑,总要大笑一通,他以为通过这句玩笑,自己既谦恭,又机智,既表现动弹的余地,便极力装出另有他顾的样子,他转向我,向我提了一个问题,如果他碰巧说准了,这类问题就可以打动他的病人,表明他对病人的病情了如指掌;假如,与此相反,他弄错了,他也可以修正某些理论,发展原来的旧观点。“当您来到这些比较高的地势上来,就象此刻我们所在的此地,您是否发现,这增加了您气喘的倾向?”他问我说,肯定不是让人赞赏他的学识,就是要填补他学识的空白。德·康布尔梅先生听到了他提的问题,笑了。 “我不好对您说,听说您有气喘病,我感到好笑,”他的话穿桌而过向我抛将过来。他这样说并不是说这样使他高兴,尽管这也是毋庸置疑的。因为这位善良的人听到人家讲别人的不幸时,虽难免有幸灾乐祸之感,但幸灾乐祸之后很快就动起恻隐之心来了。可他的话另有一层意思,他紧接着作了解释:“我感到很高兴,”他对我说,“因为我姐妹恰好也气喘。”总之,这使他高兴,就好象他听我提起一个经常出入他们家的人,就象这个人是我的一个朋友一样。“世界太小了,”这是他的内心思考,可我却看到这话刻画在他的笑脸上,就在戈达尔跟我谈起我的哮喘病的当儿。我的哮喘病,打从这顿晚宴之日开始,竟然成了某种共同的关系,德·康布尔梅先生总是不失时机地打听我哮喘的有关消息,哪怕这仅仅是为了转告他的姐妹。 -------- ①拉丁语,意为开放的桥。 在回答他妻子向我提出的有关莫雷尔的问题时,我顿时想起我和母亲在下午的一段谈话。是的,她并不劝阻我去维尔迪兰家,如果去那里可以让我散散心的话,不过她提醒我,那个地方,我外祖父肯定不喜欢,一提那地方非叫起来不可:“当心!”我母亲又说:“听我说,杜勒伊院长和他的妻子对我说过,他们曾与邦当夫人一起吃过午餐。人家没对我提出任何要求。但我心领神会,她姨妈可能做梦都想让阿尔贝蒂娜与你结婚。我想,真正的原因在于你对他们大家都十分热情。还有,他们以为你可以给她带来豪华,人家或多或少知道我们有亲朋关系,我想这些东西与这桩亲事不无关系,尽管是第二位的。我本不想同你说这事,因为我拿不准,但我料想人家迟早会对你谈开这件事,我还是有言在先为好。”“那你呢,你觉得她怎么样?”我问我母亲道。“我呀,又不是我要娶她做妻子。婚姻大事,你可以挑一个强千倍的对象。但我想,你外祖母要在的话,肯定不喜欢人家对你施加影响。眼下,我不能对你说阿尔贝蒂娜如何如何,我说不上来。我象德·塞维尼夫人那样告诉你:‘她有许多优点,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但是,事情刚开始,我只会以贬来褒她。她一点也不是这样的人,她一点也没有雷恩的腔调。过一段时间,我也许会说:她是这样的人。’只要她能使你幸福,我永远都会觉得她好。”但就这几句话本身,要我自己把握自己,推迟决定我自己的终身大事,我母亲弄得我左右为难起来,我曾经有过这样的疑虑,那时,我父亲允许我去看《费德尔》,最主要是允许我当文人,我顿时感到我责任过大,唯恐使父亲难过,再加上过去听话惯了,一下子不必言听计从,难免产生惆怅,想当初左一个嘱咐右一道命令,天长日久,使自己看不到前程,此时才明白,终于可以象一个大人那样,真正地去过象样的生活,由我们每个人自己去支配的别人无法替代的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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