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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一


  德·阿巴雄夫人听了德·盖尔芒特夫人朗诵的诗,非常激动,大声嚷道:

  心头的圣物也会变成尘埃!

  “先生,您得把这句诗给我写在扇子上,”她对德·盖尔芒特先生说。

  “可怜的女人,我为她感到难过!”帕尔马公主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

  “不,夫人不必为她难过,她只配这样。”

  “不过……恕我直言……她确实很爱她。”

  “她根本不爱他,她不可能爱她,却以为爱他,正如刚才她以为在引用维克多·雨果的诗,其实那是缪塞的诗。您瞧,”公爵夫人用一种忧郁的口吻说,“谁也不会比我更能被真实的感情打动。但是,我要给您举个例子。昨天,她对巴赞大发脾气,殿下也许会认为,那是因为巴赞有了新欢,不再爱她的缘故。根本不是。是因为他不愿意把她的儿子介绍给赛马俱乐部!夫人,您觉得得她太爱巴赞了,是吧?才不是呢!我要告诉您,”德·盖尔芒特夫人明确地说,“她是世上少有的无情人。”

  但是,当德·盖尔芒特夫人“即席”谈论维克多·雨果和朗诵他的诗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双眸闪出了得意的光辉。尽管公爵夫人常使她恼火,但是,每逢这种时刻,他总是为她感到自豪。“奥丽阿娜真了不起。什么她都能谈,什么书她都看过。她事先不可能猜到今天会谈维克多·雨果。不管大家谈什么,她都应付自如,最有学问的人也不是她的对手。这个年轻人大概被她迷住了。”

  “换个话题吧,”德·盖尔芒特夫人又说,“她这人爱疑神疑鬼。您大概觉得我很迂腐吧,”她对我说,“我知道,喜欢用诗表达思想,喜欢有思想的诗,在当今是被看作缺点的。”

  “迂腐?”帕尔马公主说道。她意想不到会有这个新浪潮,微微感到震惊,尽管她知道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谈话会不断地给予她这种美妙的冲击,让她紧张得透不过气,使她感受到这种有益于健康的疲劳,之后,她会本能地想到必须去浴室洗洗脚,以便轻脚上阵,赶快“作出反应”。

  “我不这样看,奥丽阿娜,”德·布里萨克夫人说,“我并不怪维克多·雨果有思想,正相反。但他不该在丑恶中寻找思想。事实上,是他使我们在文学作品中看到了丑恶的东西。生活中的丑恶已经够多的了。为什么还要在书中再见到它们呢?我们在生活中不敢正视的痛苦,对维克多·雨果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维克多·雨果毕竟不象左拉那样现实主义吧?”帕尔马公主问。

  左拉的名字没有在德·博特雷耶先生脸上引起丝毫反应。将军的反德雷福斯立场太根深蒂固了,不屑在脸上显露出来。听到有人谈及这些问题,他大发慈悲,保持沉默,以示对世俗者的关怀和体贴,正如神甫尽量不同你谈宗教义务,金融家尽量不向你推荐他领导的企业,大力士尽量显得温文尔雅,不向你伸出拳头一样。

  “我知道,您是絮利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的亲戚,”德·法朗邦夫人说。她是帕尔马公主的伴妇,是公爵的母亲替她物色的,心地善良,但愚昧无知。她还没有同我说过话。后来,无论帕尔马公主怎样申斥,我怎样抗议,她终究也未能消除我和那位海军上将有亲戚关系的看法。可是,我压根儿不认识这位法兰西学院院士。帕尔马公主的伴妇坚持把我看作絮利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的侄儿,这确实庸俗可笑。但是,她的错误不过是千千万万有意无意犯下的微不足道、大同小异的错误中的一个标本似的极端例子罢了。在社交界为我们建立的“卡片”中,我们的名字伴随有无数这样的错误。我记得,盖尔芒特家的一位朋友,在急切地表达了想同我认识的愿望后,随即辩解似地说我认识她的表姐妹德·肖斯格罗夫人,“她非常迷人,非常爱您。”我犹豫地强调说,他弄错了,我不认识德·肖斯格罗夫人,但白费口舌。“那么,您认识的是她的姐妹。这是一回事儿。她在苏格兰遇见您的。”我老老实实地告诉我的交谈者,我从没去过苏格兰,但仍然是白费力气。是德·肖斯格罗夫人亲口对他说认识我的。第一次搞错了,以后也就真的相信认识我了,因为每次见到我,她总是主动和我握手。既然我经常出入的圈子总的说来是德·肖斯格罗夫人的圈子,因此我大可不必自卑自贱。说我同肖斯格罗家关系密切,严格地说,这是个错误,但从社会角度看,却等于是我的地位,如果对于象我这样的青年可以谈地位的话。因此,尽管盖尔芒特家的那位朋友关于我所说的事都是错误的,但(从社交观点看)他对我的看法依然不变,这既不会贬低我,也不会提高我。不管怎样,对于我们这些不会演喜剧的人来说,当别人对我们有了错误看法,认为我们同一位夫人有来往(其实我们不认识她),非说我们是在一次趣味盎然的旅行中和她认识的(其实我们根本没有进行这次旅行),这时,我们仿佛也登上了舞台,那种一辈子扮演同一个角色的烦恼暂时会烟消云散。这些错误层出不穷,只要不象帕尔马公主的伴妇所犯的错误那样一成不变,应该说是可爱的。这位蠢妇不管我一再否认,坚持认为我是令人讨厌的絮利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的亲戚。“她没什么了不起,”公爵对我说,“况且,她不应该狂饮,我觉得巴克科斯①对她有点起作用了。”其实,德·法朗邦夫人只是喝了点水,但公爵喜欢在讲话中插进心爱的熟语。

  “夫人,左拉不是现实主义者!他是一位诗人!”德·盖尔芒特夫人从近几年读的评论文章中受到启发,并尽个人才能进行改编,发表了这个看法。晚上,帕尔马公主不停地受到思想的沐浴,情绪振奋而紧张。她认为这种思想浴对她的身心健康大有裨益,听凭接踵而来的奇谈怪论弄得晕头转向。这次,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又发表了一个特大怪论,她怕被这股浪潮推翻,就惊跳起来。她断断续续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左拉是一位诗人!”

  “那当然,”公爵夫人满面笑容地回答道。帕尔马公主惊呆的样子使她很开心。

  “殿下应该注意到,他把他写的一切都变成了高尚的东西。您会对我说,他尽写……给人带来好运的事。但他把这些事当作大事来写。他把粪堆变成了诗史!他是掏粪工荷马!

  他没有足够的大写字母书写康布洛内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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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传说英国人劝降时,他回答说:“康布洛内决不投降。”此处暗示左拉只写低层人,不写大人物。
  ②康布洛内(1770——1842)是法国将军,曾随拿破仑一世流放到厄尔巴岛。


  尽管帕尔马公主已经疲惫不堪,但却心醉神迷,乐不可支,感觉空前的好。盖尔芒特府的晚宴,真是妙趣横生,令巴克科斯是罗马神话中的酒神。

  人精神振奋,她决不肯放弃这超凡脱俗的晚宴,而到申布鲁恩城堡①呆一天,尽管这是她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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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申布鲁恩城堡位于维也纳市郊。曾是哈普斯堡王族的避暑地。

  “他写这个字用了一个大写C,”德·阿巴雄夫人大声喊道。

  “我想可能是大写M,亲爱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道,并且和丈夫交换了一个愉快的眼神,仿佛在说:“瞧她有多蠢!”“喂,”德·盖尔芒特夫人用温柔的微笑的目光看着我,对我说,因为作为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主人,她想把话题引到她最感兴趣的画家身上,一来可以炫耀她的学问,必要的话,还可以让我露一手,“喂,”她一面说,一面轻摇羽毛扇,因为此时此刻,她意识到她在尽地主之谊,为了照顾周到,她还示意仆人再给我添一些拌有荷兰调味汁的芦笋,“喂,我想,正好左拉写了一篇关于埃尔斯蒂尔的论文,您刚才看了这个画家的几幅画——再说,他的画我就喜欢这几幅,”她补充了一句。事实上,她并不喜欢埃尔斯蒂尔的画,但她认为,她家的一切都是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我问德·盖尔芒特先生知不知道那张民俗画上戴礼帽的先生叫什么名字,我认出这人和旁边那张华丽的画像上的人是同一个。埃尔斯蒂尔画这幅肖像的时候,个性尚未完全形成,有点受马奈的影响。

  “上帝,”德·盖尔芒特先生回答道,“我知道,这个人在他那一行不是个无名之辈,也不是个笨蛋,但我总记不住人名。他的名字就在我的嘴边。叫……叫什么来着?算了,我想不起来了。斯万也许能告诉您。是他鼓动德·盖尔芒特夫人买这些画的。我妻子太好说话,怕拒绝人家,人家会不高兴。我是私底下对您说,我认为,他把一些蹩脚画让我们买下来了。我能告诉您的是,此人对于埃尔斯蒂尔先生就好比是米西纳斯①。他使他成名,经常买他的画,帮他摆脱困境。出于感激——如果您把这叫作感激的话,这要看各人的爱好——埃尔斯蒂尔把他画进了那幅画中。他穿着节日盛装,一副矫揉造作样,与整幅画面很不协调。也许他是什么权威,学识渊博,但他显然不知道什么场合才能戴礼帽。他周围的姑娘都光着脑袋,就他一人戴帽子,看上去活象一个有三分醉意的外省小公证人。可是,您跟我说实话,我觉得您非常喜欢这些画。早知道这样,我就事先了解一下,向您透露些情况了。其实,没有必要为埃尔斯蒂尔的画大费脑筋。这又不是安格尔②的《泉》和保尔·德拉罗什③的《爱德华的孩子们》。埃尔斯蒂尔的画观察入微,趣味盎然,巴黎味浓郁,这一点很令人赞赏。但看过也就完了。谁都能看得懂,不需要有渊博的知识。我知道这些画都是速写,但我不认为是精心之作。斯万厚着脸皮要我们买下《一把芦笋》。那些芦笋甚至在这里放了几天。画面上除了芦笋,其他什么也没有。就和您正在吞食的芦笋一样。可我拒绝吞食埃尔斯蒂尔的芦笋。他要三百法郎,一把芦笋卖三百法郎!一个路易就够了!还是新上市的芦笋哩。我觉得那把芦笋画得很呆板。要是在上面再加几个人,又显得庸俗,悲观,我不喜欢。令我吃惊的是,象您这样颖慧敏锐、见微知著的人,怎么会喜欢这种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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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米西纳斯(公元前69——8),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和维吉尔的保护人。这个词后来变成普通名词,指科学、文学、艺术事业的资助者。
  ②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古典主义画派最后的代表人物。
  ③德拉罗什(1797——1856),法国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画家,擅长肖像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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