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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柏木(4)


  他靠在枕上说话的模样,实在非常衰弱,仿佛即将断气似的。夕雾不胜惋惜,对他说道;“你生了很久的病,倒不见得那么瘦呢。神情反而比往常秀美了。”口上如此说,手却在擦眼泪。又对他说:“我和你不是曾有‘但愿同日死’的誓约么?这实在使我太伤心了!我连你何故患此重病的原因也不知道呢。象我这样亲昵的人,怎么能放心呢!”柏木答道:“这病怎么重起来,我自己也不觉得。痛苦在什么地方,也说不出来。我总以为不会忽然变坏,想不到日复一日,弄得如此衰弱,如今元气也丧失了。我这死不足惜之身,能够延命至今,全靠种种祈祷和誓愿的法力吧。然而迟迟不死,反而使我痛苦,如今但愿早点死去。虽然如此,我在这世间难于抛舍之事,实在很多啊!事亲不能尽其天年,最可伤心;事君也是半途而废,罪愆良多。而回顾自身,不能扬名立业,抱恨而死,尤觉可悲。此种世人共有的恨事,姑置不谈。但我心中另有一种痛苦,在这大限将临之时,本来不必泄露于人,然而到底难于隐忍,总想向人诉说。我有许多兄弟,但因种种关系,即使对他们隐约谈起,也不相宜,只可向你诉说:我对六条院大人,稍有得罪之处,数月以来,中心耿耿,惶恐异常。但此事实在非出本意,伤心之极,自觉将成疾病。正在此际,忽蒙大人宣召,遂于朱雀院庆寿音乐预演之日,赴六条院叩见。观其眼色,显然对我未能恕罪。从此愈觉人世忧患甚多,生涯全无意趣,心中骚乱之极,便弄得如此狼狈。我固微不足数,我对大人自幼忠诚信赖,此次之事,恐是听信谗言之故。我今死去,只有此恨长存于世,当然又是我后世安乐的障碍。但愿你在得便之时,禀告六条院大人,善为辩解。我死之后,若蒙大人恕罪,我就感恩不尽了。”他越说下去,样子越是痛苦,夕雾看了非常难过。他心中已经猜到那一件事,然而未能确实察知详情。便答道:“你何必如此多心啊!家父并没有怪怨你呢。他闻得你的病如此沉重,非常吃惊,悲叹不已,常在替你惋惜。你既然有了这样的心事,为什么一直闷在肚里,不告诉我呢?倘告诉了我,我也可奔走斡旋,使双方谅解。但时至今日,悔之晚矣!”他不胜悲戚,恨不得教时光倒流。柏木说道:“我病势略见好转之时,原想和你谈谈。但我自己万万想不到病势会如此迅速恶化,迁延至今,实在太糊涂了。你切不可将此事告诉别人!如有适当机会,务请善为说辞,向六条院大人辩解。一条院那位公主①,亦请随时照拂。朱雀院闻我死去,必然替公主伤心,全靠你善为劝慰了。”柏木还有许多话想说,然而身心已经十分疲乏,难以支持,只得向夕雾挥一挥手,说道:“请你回去吧!”祈祷僧等便走进来作法,母夫人和父大臣也进来了,众侍女奔走喧嚣,夕雾只得啼啼哭哭地出去了。

  柏木的妹妹弘徽殿女御自不必说,夕雾夫人云居雁也非常悲伤。柏木为人诚恳周到,颇有忠厚长者之风,因此髭黑右大臣的夫人玉鬘对这个异母长兄也特别亲睦,她十分关怀柏木的病,自己另请僧众,替他举行祈祷。然而祈祷不是“愈病药”②,毕竟徒劳无益。柏木终于不及与落叶公主见面,象水泡一般消逝了。

  年来柏木对于落叶公主,心底里并无深挚的爱情,但在表面上,非常恭谨尊重,亲爱逾恒,关怀周至,一向相敬如宾。因此落叶公主对他并无怨恨之处。她看见柏木如此寿短,只觉得世事不可思议,人生实在无聊,左思右想,不胜悲戚,那迷离恍惚的神情实甚可怜。她的母夫人想起女儿青春守寡,惹人讪笑,不胜惋惜。看了女儿愁苦的模样,感到无限悲恸。柏木的父母更不必说,他们恋恋不舍地哭泣叫道:“应该让我们先死呀!这世间太不讲道理了!”然而无可奈何。做了尼姑的三公主一向痛恨柏木无礼,希望他不得长寿。但闻知他已死去,毕竟也觉得可怜。她心中推想:“柏木相信这孩子是他的儿子,所以我和他想必确有前世因缘,才发生那桩意外的祸事吧。”她左思右想,不胜感伤。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

  ①指其妻落叶公主。

  ②古歌:“恋人不得见,病势日危笃。除却两相逢,更无愈病药。”见《拾遗集》。


  到了三月里,天色晴朗,小公子薰君①诞生已五十天,要举行庆祝了。这小公子长得粉妆玉琢,娇美可爱,而且非常肥硕,好象不止五十天似的,那小口儿已想牙牙学语了。源氏来到三公主房中,说道:“你心情快适了么?唉!你这模样真教人看了失望啊!如果你同从前一样打扮,我看见你恢复了健康,多么欢喜啊!你舍弃了我而出家,使我很伤心呢!”他淌着眼泪诉说苦情。他每天来看望一次,对三公主的关怀反比从前殷勤了。

  ①这薰君是此书最后十回的主人公。


  五十日诞辰,例行献饼仪式。但母夫人已经改了尼装,这仪式应该如何办法呢?众侍女正在踌躇不决,源氏来了。他说:“这又何妨呢!倘是个女孩,则当尼姑的母亲来参与庆典,嫌不吉利;男孩有什么呢!”便在南面设一小小座位,给小公子坐了,向他献饼。乳母打扮得花枝招展,奉献的礼品种类繁多,盛饼饵的笼子、盛食品的盒子,装璜都极美观,帘内帘外都摆满。众人不知道内情,兴致十足地布置着。源氏看了只觉得伤心,又甚可耻。三公主也起来了。她的头发末端很密,扩展在两旁。她觉得不舒服,用手从额上掠开去。此时源氏撩起帷屏,走进来了。三公主怕难为情,转向一旁。她的身子比产前更加瘦小了。那头发因为可惜,那天落发时留得很长,所以后面是否剪落,不大看得清楚。她穿着一件袖口上和据上层层重叠的淡墨色衬衣,外加一件带黄的淡红色衫子。她这尼装还不曾穿惯。从侧面望去,这样打扮也很美观,象个孩子模样,玲珑可爱。源氏说道:“唉,我真难过啊!淡墨色到底不好,教人看了觉得眼前黑暗。我曾安慰自己:你虽然做了尼姑,我还可常常见你。然而眼泪始终淌个不住,实甚可厌。我今被你舍弃,然世人认为罪归于我,这也使我痛心万分,苦恨无限!可惜不能回复从前旧状了。”他叹息一声,又说:“倘你说现已出家为尼,故欲与我离居,这便是你真心厌弃我,使我觉得可耻可悲。还望你怜爱我些。”三公主答道:“我闻出家之人,不懂得世俗怜爱。何况我本来不懂,教我如何奉答呢?”源氏说:“那就无可奈何了。但你也有懂得的时候吧①!”他只说了这两句话,便去看小公子。

  ①暗指对柏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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