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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少女(8)


  夕雾看中了惟光的女儿,常想偷偷地走近她身旁去。然而那女子的神态凛不可犯,不得接近。孩子家胆怯怕羞,也只有独自叹息而已。他想:“这女子的相貌十分称我的心。云居雁既然与我缘悭,为慰情之计,且去结识这个女子吧。”

  原定舞会毕后,各舞女即留住宫中,充当女官,但此次各人都先回家去。近江守良清的女儿赴辛崎祓禊,摄津守惟光的女儿赴难波祓禊,争先恐后地退去了。按察大纳言也暂把女儿带回,奏请改日送她进宫。左卫门督所遣送的舞姬,不是亲生女儿,受人非难,但终于也容许她入宫。

  惟光恳求源氏太政大臣:“宫中典侍有空额,但愿赐小女为典侍。”源氏答应为他设法。夕雾闻知此事,大失所望。他想:“如果我的年龄不是这样小,官位不是这样低,我可请得这女子。现在连我的心事也无法教她知道,真伤心啊!”他对这五节舞姬的相思虽不甚苦,但添上了对云居雁的相思;终不免时时流泪。这五节舞姬的哥哥,是个殿上童子,常常到夕雾这里来侍候他。有一次,夕雾特别亲昵地和他谈话,问道:“你家那个五节舞姬几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年前要进宫的。”夕雾说:“她的相貌长得真美丽,我很爱她呢。你能常常见她,我真羡慕你啊!可否设法让我再见一次?”童子答道:“这怎么使得!我也不能随便见她,父亲说兄弟是男子,不得与女子接近。何况你们,怎么能见她呢!”夕雾说:“那么,你总得给我送封信去。”便把信交给他,童子因为父亲早有警诫:不许干此种事情,所以面有难色。但夕雾强要他接受。他不好意思坚拒,只得拿了信回家去。那五节舞姬年纪虽小,而情窦已开,得了信很欢喜。但见用的是精美的绿色双重笺①,笔迹虽然还很稚气,显见将来大有前途。那书体非常可爱。信中有诗云:

  “爱煞翩跹少女舞,

  恋情正苦诉君知。”

  ①在信笺上附加一、二张空白的纸,表示敬意。


  两人正在看信,父亲惟光突然进来。两人吃了一惊,想把信隐藏,已经来不及了。父亲问道:“什么信?”便拿起信来看。两人都脸红了。父亲看了信骂道:“你们干得好事!”哥哥连忙逃走,父亲喊住了他,又问:“这信是谁写来的?”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定要我送来,……”惟光听了这话,怒气尽释,笑逐颜开,说道:“公子已经懂得风情,真可爱啊!你们与他同样年纪,还是毫不懂事的笨孩子呢。”他称赞了一会之后,便把信拿去给夫人看,对她说道:“象公子那样的人,倘能看得起我们这女孩而宠爱她,那么我与其叫她去当个寻常的宫女,还不如把她嫁与公子吧。我知道大臣的脾气:他一旦看中了一个人,便永远不忘记她,是很可靠的。公子必然肖似父亲。我可做明石道人了!”但别人都忙着准备舞姬入宫之事。

  夕雾对云居雁,也不能通信。他毕竟相信云居雁远胜于惟光的女儿,常常挂念她。别离越久,相思之情越发难堪。天天悲叹不得再见一面。外祖母那里,也无心去访问。想起了云居雁所住的房间,以及年来共处时的游钓之地,越发觉得深可恋慕。连这从小住惯的整个太君宫邸,也勾起他相思之苦。因此他又笼闭在东院的书房里了。

  源氏请托住在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当夕雾的保护人,对她言道:“太君年老,在世之日恐不多了。我把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从小亲近你。那么太君百年之后,有你照拂他了。”花散里对源氏,向来唯命是听,便一口答应,从此疼爱夕雾,用心照顾他。夕雾常得隐约窥见花散里的容颜。他想:“这位继母相貌真难看啊!这样的人,父亲也舍不得她。”又想:“我贪图相貌标致而苦恋这个不得见面的云居雁,太没有意思了。还不如另找一个象花散里那样性情柔顺可亲的人吧。”但转念又想:“同一个相貌难看的人对面相处,也太乏味了。父亲多年来照顾这个花散里,但他早已知道这人的相貌与性情,所以对她不即不离,恰到好处。正如古歌中所谓‘犹如密叶重重隔’①。确是有道理的。”他觉得这种无聊的想法有些可耻。他的外祖母太君虽然作尼姑打扮,但相貌还很清秀。此外他在各处看惯的,都是相貌美丽的人。只有这花散里,本来相貌不扬,年纪渐渐老起来,身体也瘦了,头发也稀少了,所以更教人看不上眼。

  ①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爱而不见我心悲。”见《拾遗集》。


  到了年底,太君专心一志地为夕雾准备新年服装,其他一切都不顾。她替外孙做了许多套漂亮的衣服,但夕雾看也不要看。他说:“元旦我不一定入宫贺年,外婆何必如此忙着替我做衣服呢?”太君说:“你怎么可以不入宫贺年!这倒象是老人病夫的话。”夕雾自言自语他说:“年纪倒没有老,却真象个病夫了。”说着流下泪来。太君知道他是为云居雁之事伤心,觉得很可怜,也几乎哭起来。对他说道:“凡为男子的,即使身分低微,也应该气宇轩昂。你身分高贵,更不应该垂头丧气。你心中有什么忧愁?这样有伤身体啊。”夕雾说:“并无什么忧愁。只因区区一个六位小官,被别人看不起。虽然知道这六位是暂时的,总觉得没有面子进宫。要是外公在世,别人开玩笑也不敢欺侮我哩。爸爸虽然是我的亲爹,但显然把我当作外人看待,连他的房间里也不许我随便出入。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接近他。那里的继母固然很疼爱我,但倘我自己的母亲还在世,我更可无忧无虑呢。”说着掉下眼泪来,便把头扭过去。太君看了更觉可怜,也纷纷落泪。后来说道:“母亲早死的人,不论身分高低,都是很可怜的。然而各人都有自己的幸运,不久成人立业之后,就无人敢看轻他了。你决不可伤心。你外公能再多活几年才好。你爸爸是和外公一样尽心竭力地照顾你的,我也依靠他。然而不称心的事真多呢。外人都称赞你舅舅是个非常贤能的人,然而他对待我,比从前越来越不如了。我即使寿长,亦甚痛苦。象你这样前程远大之人,也不免于忧患,虽然这忧患是极小的。可见人世苦多乐少啊。”说着流下泪来。

  到了元旦,源氏是太政大臣,不须入朝贺年,在家甚是安闲。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先例,把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邸内,其仪式仿效宫中,比古昔更为隆重庄严。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此时春花尚未盛开。但因三月是藤壶母后忌月,所以提前行幸。早樱已经开花,颜色十分鲜丽。是日朱雀院内布置陈设,特别讲究,万事尽善尽美。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也都打扮得齐齐整整。他们都穿绿袍、罩在白面红里的衬袍上。冷泉帝则穿红袍。有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来到朱雀院。他所穿的也是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辉灿烂,几乎教人不能分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各种布置,都比往常更加讲究。已经退位的朱雀院,比前更加清健了,容貌姿态异常优美。

  今日之会,不用专门诗人,只宣召才能优秀的大学学生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办法,由皇上颁赐诗题。这考试想必是为太政大臣家长公子夕雾而设的。几个胆怯的学生,每人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在湖里,样子十分周章狼狈①。红日渐渐西倾,乐船在池塘中巡回,歌舞大作。山风吹送音乐之声,悠扬悦耳。夕雾独坐舟中作诗,不胜其苦,想道:“我其实不须如此苦学勤修,也可与众人交游取乐。”心中愤愤不平。

  舞曲《春莺啭》奏出了;朱雀院听了,回想当年桐壶帝举行花宴时的情景②,慨然说道:“那时的盛况,恐难再得了!”源氏也历历回思当日之事。舞曲奏毕之后,源氏向朱雀院敬酒,献诗云:

  “莺啭春光犹似昔,

  赏花旧侣己全非。”

  ①这种考试办法,叫做“放岛”,即教每人乘坐一舟,放乎中流,朝着岛的方向漂去,可使各人在舟中作诗文,不能与他人交谈。

  ②见第八回“花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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