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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须磨(1)


  源氏公子渐觉世路艰辛,不如意之事越来越多;如果装作无动于衷,隐忍度日,深恐将来遭逢更惨的命运。他想自动离开京都,避居须磨。这地方在古昔曾有名人卜居,但听说现今早已荒凉,连渔人之家也很稀少。住在繁华热闹的地方,又不合乎避地的本意;到离开京都遥远的地方去,又难免怀念故里,牵挂在京的那些人。因此踌躇不决,心乱如麻。

  反复思量过去未来一切事情,但觉可悲之事不胜枚举。这京都地方已可厌弃,然而想起了今将离去,难于抛舍之事,实在甚多。其中尤其是紫姬,她那朝朝暮暮惜别伤离、愁眉不展的样子,越来越厉害,这比任何事情更使他痛心。以前每逢分别,即使明知必可重逢,即使暂时离居一二日,他也总是心挂两头,紫姬也不胜寂寞。何况此度分携,期限无定。正如古歌所云“离情别绪无穷尽,日夜翘盼再见时”②。如今一旦别去,则因世事无常,或许即成永诀,亦未可知。——如此一想,便觉肝肠断绝。因此有时考虑:“索性悄悄地带她同行,便又如何?”然而在那荒凉的海边,除了惊风骇浪之外无人来访,带着这纤纤弱质同行,实在很不相宜,反而会使我处处为难。——如此一想,便打消此念。紫姬却说:“即使是赴黄泉,我也要跟你同行。”她怨恨源氏公子的犹豫不决。

  ①本回写源氏二十六岁三月至二十六岁三月之事。须磨位在神户西面的南海岸。此时大约已有革职流放的消息,故被迫自动离去。

  ②此古歌见《古今和歌集》。


  那花散里虽然和源氏公子相会之日甚少,但因自己的清苦生涯全然托庇公子照拂,所以她的悲叹也是理之当然。此外与源氏公子偶有一面之缘的、或者曾有往来的女子,暗中伤心的人不可胜数。

  那位出家为尼的藤壶皇后,虽然深恐世人说长道短,于己身不利,因而万事谨慎小心,但也常常偷偷地寄信与源氏公子。源氏公子回想:“她往日若能如此相思,如此多情,我何等欢喜!”又怨恨地想:“我为她受尽煎熬,都是前生孽缘!”

  源氏公子定于三月二十后离京。对外人并不宣布行期,只带平素亲近的侍从七八人,非常秘密地出发了。出发以前,只写几封信向几个知心人告别,绝不声张,悄悄地送去。然而信都写得缠绵悱恻,语重心长,其中定有动人的好文章。可惜作者那时也心情混乱,无意仔细探访,未能记述为憾。

  出发前二三日,源氏公子非常秘密地访问左大臣邸。他乘坐一辆简陋的竹蓆车,形似侍女用的车子,偷偷地前往,样子十分可怜,别人睹此光景,恍若置身梦幻。他走进葵姬旧居的室中,但觉景象好不凄凉!小公子的乳母以及几个尚未散去的旧日侍女,与源氏公子久别重逢,尽皆欢喜,亲切地前来拜见。看了他那萎顿的姿态,连知识浅陋的青年侍女也都痛感人生之无常,个个泪盈于睫。小公子夕雾长得异常秀美,听见父亲来了,欢天喜地地跑过来。源氏公子看了,说道:“许久不见,他还认得父亲,乖得很!”便抱起他,让他坐在膝上,样子不胜怜惜。左大臣也来了,与源氏公子面晤。

  他说:“闻吾婿近来寂寞无聊,笼闭家园,本拟前去访晤,闲话昔年琐事。惟老夫已以多病为由,辞去官职,不问政事。若由于一己之事,以龙钟老态频频出入,深恐外间蜚语谣传,谓我急于私而怠于公。虽然已是隐遁之身,于世事可无须顾虑,然而权势专横,深可忌惮,因此闭门不出。闻吾婿即将离京,老年目睹横逆之事,甚是伤心。世路艰险,言之可叹!即今天翻地覆,亦料不到有此逆事。身逢此世,真觉万事都无意趣了!”

  源氏公子答道:“无论如此或如彼,尽是前世果报。推究其源,不外咎由自取。身无官爵之人,虽小犯过失,亦当受朝廷处分。若不自惩,而与常人共处世中,在外国亦认为非法。而似我身居高位之人,听说尚有流放远恶军州之定例。服罪自当更重。若自谓问心无愧,而泰然自若,深恐后患甚多,或将身受更大之耻辱,亦未可知。我为防患未然之计,故尔先行离京耳。”他把离京赴须磨的情由详细禀告了左大臣。

  左大臣谈及种种往事、桐壶院之事,以及桐壶院对源氏公子的关怀,衣袖始终离不开泪眼,源氏公子亦不免陪着挥泪。小公子无心无思地走来走去,有时偎傍外祖父,有时亲近父亲。左大臣看了异常伤心,又说:“逝世之人,我时刻不忘,至今犹有余悲。但倘此人尚在世间,目睹此种逆事,不知何等伤心。今短命而死,免得做此恶梦,在我反觉心慰。惟此幼小孩童,长此依附老人膝下,不得亲近慈父,实为最可悲伤之事。古人即使真犯罪过,亦不致身受如此之重罚。吾婿蒙此不白之冤,想是前世孽障所致。此种冤狱,在外国朝廷亦不乏其例,然必有明确可指之罪状。但此次之事,教人百思不得其原由,实甚可恨!”话语甚长,不能尽述。

  那个三位中将也来了,他陪源氏公子饮酒,直到夜阑。是晚公子便留宿于此。旧日的侍女都来伺候,共谈往事。其中有一个叫做中纳言君的,向来暗中受公子宠爱,胜于别的侍女。这一天此人口上虽然不便说出,而心中窃自悲叹。源氏公子看到她的模样,也在心中偷偷地可怜她。夜色渐深,众人都睡静了,独留这中纳言君陪伴公子谈话。他今晚留宿于此,大约是为此人吧。

  将近黎明,天色尚暗,源氏公子便起身准备出门。其时残月当户,景色清幽,庭中樱花已过盛期,而枝头犹有残红,凄艳可爱。朝雾弥漫,远近模糊,融成一片,这风趣实比秋夜美丽得多。源氏公子靠在屋角的栏杆上,暂时欣赏这般美景。中纳言君大约是要亲来送别,开了边门,坐在门口。源氏公子对她说:“再会之期,想是很难得的了。以前料不到有此世变,因而把随时可以畅聚的年月等闲度过,回想起来实甚可惜!”中纳言君默默不答,只是吞声饮泣。

  老夫人派小公子的乳母宰相君向源氏公子传言:“老身本欲亲自与公子晤谈,只因悲愤之余,心乱如麻,拟待心情稍定,再图相见。岂料公子在天色未晓之时即将离去,殊觉出人意外。这可怜的孩子尚在酣眠,能否待他醒来相送?”源氏公子闻言,泪盈于睫,便吟诗道:

  “远浦渔夫盐灶上,

  烟云可似鸟边山?①”

  这不象是答诗。他对宰相君说:“破晓的别离,并非都是如此伤心的吧。但今朝的伤心,想必能蒙理解。”宰相君答道:“别离两字,教人听了总是不乐。而今朝的别离,特别令人伤心。”说时声泪俱下,可知异常悲恸。源氏公子便央她向老夫人传言:“小婿亦有种种话语欲向岳母大人面禀,其奈悲愤填胸,难于启口,此情伏望谅鉴。酣眠之幼儿,倘令见面,反使我依恋不舍,难于遁世,因此只得硬着心肠,匆匆告辞了。”

  ①远浦指须磨海边。鸟边山即鸟边野火葬场葵姬化作烟云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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