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外国文学 > 约翰·克利斯朵夫 | 上页 下页 |
一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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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啦,孩子?"父亲温柔的问,"干吗你不愿意再玩了呢?” “我累了,爸爸。” “好罢。那末咱们在凳上坐一会罢。” 他们坐下了。时方九月,夜色清明。喇叭花甜蜜的香味,跟花坛的墙脚下淡而腐败的河水味混在一起。浅黄的蛾绕着花打转,嗡嗡的声音象小纺车。对岸的邻人坐在屋前谈话,悠闲的语声在静寂中清晰可闻。屋子里,安多纳德弹着歌剧里的调子。耶南握着奥里维的手,抽着烟。黑影把父亲的脸慢慢的遮掉了,孩子只看见烟斗里一星星的火光,忽而熄了,忽而燃着了,终于完全熄灭。他们俩都不作声。奥里维问到几颗星的名字。耶南象所有内地的布尔乔亚一样不大懂得自然界的现象,除了几个无人不晓的大星宿外,一个都说不出来;但他假装孩子问的就是那熟悉的几个,便一个一个的说出名字。奥里维并不声辩:他只要听到人家轻轻的说出它们神秘的名字,就觉得有种乐趣。并且他的发问不是真的为了求知,而是本能的要借此跟父亲接近。他们不说话了。奥里维把头枕在椅子的靠背上,张着嘴,望着天上的星,迷迷忽忽的出了神:父亲手上的暖气把他渗透了。突然那只手颤抖起来。奥里维好不奇怪,便用着轻快的困倦的声音说:“噢!爸爸!你的手抖得多厉害!” 耶南把手抽回去了。 过了一会,小脑筋老在胡思乱想的奥里维又说:“你是不是也累了,爸爸?” “是的,孩子。” 孩子声音很亲切的又道:“别太辛苦啊,爸爸。” 耶南把奥里维的头拉到胸前,紧紧的搂着,低声回答了一句:“可怜的孩子!……” 但奥里维的念头已经转到别处去了。钟楼上的大钟敲了八下。他挣脱了父亲,说:“我要看书去了。"每逢星期四,他可以在晚饭以后看书,直看到睡觉的时候:那是他最大的乐趣,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使他牺牲一分钟的。 耶南让孩子走了,自己还在黑魆魆的阳台上来回踱步,随后也进了屋子。 房里,孩子与母亲都围聚在灯下。安多纳德在胸褡上缝一条丝带,嘴里不是说话就是哼唱,使奥里维大不高兴;他面前摆着书,拧着眉头,肘子靠在桌上,双手掩着耳朵。耶南太太一边补袜子,一边和老妈子谈话,——她在旁边背着白天的账目,借机会唠唠叨叨的说些闲话;她老是有些好玩的故事讲,那种滑稽的土话教大家听了忍俊不禁,安多纳德还学着玩儿。耶南静静的望着他们。谁也没注意他。他游移不定的站了一会,坐下来拿一册书随手翻了翻,又阖上了,重新站起;他简直没法待在这儿,便点起蜡烛,跟大家说了声再会,走近孩子,感情很冲动的亲吻他们:他们心不在焉的答应了一声,连望也不望他,——安多纳德心在活计上,奥里维心在书本上。奥里维连掩着耳朵的手都没拿下来,一边看书一边不胜厌烦的说了声再会;——他在看书的时候,哪怕家里有人掉在火里也不理会的。——耶南出去了,在隔壁屋里又待了一会。老妈子走了,耶南太太过来把被单放进柜子,只做不看见他。他迟疑了一会,终于走近来,说: “请你原谅。我刚才对你说话很不客气。” 她心里很想对他说:“可怜的人,我不恨你;但你究竟有什么事呢?把你的痛苦告诉给我听罢。” 可是她眼见有报复的机会,不由得要利用一下: “别跟我烦!你对我多凶!把我看得连个用人都不如。” 她又恶狠狠的,愤愤不平的,把他的罪状说了一大堆。 他有气无力的做了个手势,苦笑一下,走开了。 谁也没听见枪声。只有到了第二天事情发觉之后,邻居们才记起半夜里听到静寂的街上拍的一声,好象抽着鞭子。过后,黑夜的平静又立刻罩在城上,把活人和死人一起包裹了。 过了一二个钟点,耶南太太醒来,发觉丈夫不在身边,心里一急,马上起来把每间房都找遍了,然后下楼走到跟住宅相连的银行办公室去;在耶南的公事房中,她发见他坐在椅子里,身子伏在书桌上,鲜血还在一滴一滴的往地板上流。她大叫了一声,把手里的蜡烛掉在地下,晕了过去。家里的仆人们听见了,立刻起来,把她扶起,忙着救护,同时把男主人的尸体移在一张床上。孩子们的卧室紧闭着。安多纳德睡得象天使一样。奥里维听见一片人声和脚声,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怕惊醒姊姊,便又睡了。 第二天早上,孩子们还没知道,城里已经在开始传播消息了,那是老妈子哭哭啼啼的出去说的。他们的母亲根本不能用什么思想,连健康都还有问题。家里只剩两个孩子孤零零的陪着死者。在那个刚出事的时期,他们的恐怖比痛苦还厉害。并且人家也不让他们安安静静的哭。从早上起,法院就派人来办手续。安多纳德躲在自己的房内,凭着少年人的自私心理,拚命教自己只想着一个念头,唯有那个念头才能帮助她把可怕的,使她喘不过气来的现实丢在一边:她想着她的男朋友,每个钟点都等着他来。他对她从来没象最近一次那么殷勤的:她认为他一定会赶来安慰她。——可是一个人也不来,连一个字条都没有,丝毫同情的表示都没有。反之,自杀的消息一传出去,银行的存户立刻赶上门来,拿出恶狠狠的面孔对着孤儿寡妇大叫大骂。 几天之内,一切都倒下来了:死了一个亲爱的人,失去了全部的家产,地位,名誉,和朋友。简直是总崩溃。他们赖以生存的条件一个都不存在了。母子三人对于身家清白这一点都看得很重,所以眼看自己无辜而出了件不名誉的事格外痛苦。三人之中被痛苦打击得最厉害的是安多纳德,因为她平时最不知道痛苦。耶南太太和奥里维,不管怎么伤心,对痛苦的滋味并不陌生;既然天生是悲观的,所以他们这一回只是失魂落魄而并不觉得出乎意外。两人一向把死看做一个避难所,尤其是现在:他们只希望死。当然这种屈服是可悲可痛的,但比起一个乐观、幸福、爱生活的青年人,突然之间陷入绝望的深渊,或是被逼到跟毛骨悚然的死亡照面的时候所感到的悲愤,究竟好多了。 安多纳德一下子发见了社会的丑恶。她的眼睛睁开了,看到了人生;她把父亲,母亲,兄弟,统统批判了一番。奥里维陪着母亲一起痛哭的时候,她却独自躲在一边让痛苦煎熬。她的绝望的小脑筋想着过去,现在,将来;她看到自己一无所有了,一无希望,一无靠傍:不用再想倚仗谁。 葬礼非常凄惨,而且丢人。教堂不能接受一个自杀的人的遗体。寡妇孤儿被他们昔日的朋友无情无义的遗弃了。只有两三个跑来临时漏了一下脸;而他们那种窘相比根本不来的人更教人难堪,象是赏赐人家一种恩典,他们的沉默大有谴责,鄙薄,与怜悯的意味。家族方面是更要不得: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反而来些狠毒的责备。银行家的自杀,不但不能气息大众的愤怒,而且被认为跟他的破产差不多一样的罪大恶极。布尔乔亚是不能原谅自杀的人的。倘若一个人不肯忍辱偷生而宁愿死,他们就认为行同禽兽;谁敢说"最不幸的莫如跟你们一起过活",他们便不惜用最严厉的法律对付。 最懦怯的人也急于指责自杀的人懦怯。一个人损弃了自己的生命,同时损害到他们的利益,使他们没法报复,他们尤其气愤。——至于可怜的耶南经过怎样的痛苦才出此下策,那是他们从来不去想的。他们恨不得要他受千百倍于此的痛苦。如今他既然溜之大吉,他们便回过来谴责他的家属。他们嘴里不说,知道那是不公平的,但做还是照样的做;因为他们非要拿一个人开刀不可。 除了悲凄以外什么事都做不了的耶南太太,听到人家攻击她的丈夫,立刻恢复了勇气。此刻她才发觉自己原来多么爱他。这三个前途茫茫的人,一致同意把母亲的捐赠和他们个人的产业完全放弃,拿去尽可能的偿还父亲的债务。而既然没法再待在当地,他们就决意上巴黎去。 动身的情形象逃亡一样。 第一天晚上,——(九月里一个凄凉的黄昏:田野消失在白茫茫的浓雾里,大路两旁,你慢慢往前走的时候,矗立着湿透的丛树的躯干,仿佛水中的植物),——他们一同上墓地去告别。新近翻掘过的墓穴四周,围着狭窄的石栏,三个人一起跪在上面,悄悄的淌着眼泪:奥里维不住的抽噎;耶南太太无可奈何的擤着鼻涕。她竭力自苦,老想着她跟丈夫最后一面时说的话。——奥里维想着坐在阳台的凳子上跟父亲的谈话。安多纳德想着他们将来的遭遇。各人心里对这个断送了他们,断送了自己的可怜虫,没有一点埋怨的意思。可是安多纳德想着:“啊!亲爱的爸爸,我们要吃多少苦啊!” 雾慢慢的黯淡下来,潮气把他们浸透了。耶南太太流连不忍去。安多纳德看见奥里维打了个寒噤,便和母亲说:“妈妈,我冷。” 他们站起身来。将要离开的时候,耶南太太又最后一次回过头去,对坟墓说了声: “可怜的朋友!” 他们在夜色中走出墓园。安多纳德牵着奥里维冰冷的手。 他们回到老屋。这是宿在老巢里的最后一夜了,——他们一向睡在这儿,生活在这儿,他们的祖先也生活在这儿:这些墙壁,这个家,这一小方土地,和家中所有的欢乐与痛苦都是息息相通,分不开的,它们仿佛成为家庭的一分子,成为大家生命中的一部分了,人们直要死了才会离开它们。 行李已经整好了。他们预备搭明天早上的第一班车,趁街坊上铺子还没开门的时候动身,免得引起人家的注意和恶意的议论。——他们需要彼此挨在一起,可是各人都不由自主的走进各人的卧房,一动不动的站着,也不想摘下帽子脱去外衣,摸着墙壁,家具,和一切即将分别的东西,把脑门贴在玻璃上,希望跟这些疼爱的东西多接触一会,把它们保留在心头。最后各人竭力排遣痛苦的念头,都集中到母亲屋里去——那是阖家团聚的房间,尽里头有深大的床位:从前吃过晚饭没有外客的时候,大家都是待在这里的。从前!……那他们觉得已经远得很了!——壁炉里生着小火,他们团团坐着,一言不发,随后跪在床前做了晚祷,很早就睡了,因为第二天黎明以前就得起身。可是他们都好久的睡不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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