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外国文学 > 约翰·克利斯朵夫 | 上页 下页
一五九


  从来没见识过这等人的克利斯朵夫,看到这个诚朴的少女一无信仰,好不奇怪;他佩服她会留恋没有乐趣没有目标的人生,尤其佩服她不需要依傍而很坚强的道德意识。至此为止,他所认识的法国平民只是从自然主义派的小说和当代小名士的理论中看到的;这批人刚和十八世纪与大革命时代的风气相反,喜欢把没有教育的人描写成无恶不作的野兽,以便遮掩他们自身的罪恶……现在他才不胜惊异的发见了西杜妮这种不稍假借的诚实。那不是道德问题,而是本能与骨气的问题。她也有她贵族式的骄傲。我们倘若相信平民就是粗俗的同义字,那就大错特错了。平民之中有贵族,正如布尔乔亚中有下等阶级。所谓贵族,是指那些具有比别人更纯洁的本能,也许还有更纯洁的血统的人;他们也知道这一点,知道自己的身分而有不甘自暴自弃的傲骨的。这种人当然为数不多;但即使处于孤立的地位,大家仍然知道他们是第一流人物;只要有他们在场,别人就会有所顾忌,不得不拿他们做榜样,或者装做这样。每个省,每个村子,每个集团,它的面目多少是它的贵族的面目;这里的舆论严,那里的舆论宽,都看各该地方的贵族而定。虽然今日"多数人"的力量这样过分的膨胀,这批默默无声的少数分子的固有的权威还是没改变。比较危险的倒是他们离开本乡,散到遥远的大都市中去。但即使如此,即使他们孤零零的迷失在陌生的社会里,优秀种族的个性始终存在,没有被周围的环境同化。克利斯朵夫所看到的巴黎的一切,西杜妮几乎一点儿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报纸上肉麻而猥亵的文学,和国家大事同样对她不生关系。她甚至不知道有所谓平民大学;即使知道,她也不见得会比对宣道会更感兴趣。她做着自己的工作,想着自己的念头,没有意思借用别人的。克利斯朵夫为此赞了她几句。

  “这有什么希奇呢?"她说。"我就跟大家一样。难道您没见过法国人吗?”

  “我在法国人中间混了一年了;除了玩儿以外,或者学着别人玩儿以外还能想到别的事的,我连一个都没见过。”

  “不错,"西杜妮说。"您只看到有钱的人。有钱的人是到处一样的。其实您还什么都没看见。”

  “好罢,"克利斯朵夫回答;"那末让我来从头看起。”

  他这才第一次见到法兰西民族,见到那使人觉得不朽,跟他的土地合而为一,象土地一样眼看多少征服它的民族、多少一世之雄烟消云散而它始终无恙的法国民族。

  他慢慢的恢复健康,开始起床了。

  他第一件操心的事是要偿还西杜妮在他病中垫付的款子。既然还不能出门去找工作,他便写信给哀区脱,要求预支一笔钱。哀区脱逞着那种又冷淡又慷慨的古怪脾气,过了十五天才有回音,——在这十五天之内,克利斯朵夫拚命的折磨自己,对西杜妮端来的食物差不多动都不动,直要被逼不过,才吃一些牛奶跟面包,而过后又责备自己,因为那不是自己挣来的;然后他从哀区脱那儿接到了款子,并没附什么信;在克利斯朵夫害病的几个月里,哀区脱从来不想来打听一下他的病状。他有种天赋,能够帮了人家的忙而教人家不喜欢他。因为他自己在帮忙的时候心里就没有什么爱。

  西杜妮每天下午跟晚上来一下。她替克利斯朵夫预备晚餐:毫无声响的,很体贴的招呼他的事;看到他衣服破烂,她便一声不出的拿去补了。他们之间不知不觉增加了多少亲切的情分。克利斯朵夫唠唠叨叨的讲到他年老的母亲,把西杜妮听得感动了;她设身处地自比为孤苦伶仃的留在本乡的鲁意莎,对克利斯朵夫抱着慈母般的温情。他跟她说话的时候也努力想解解他天伦的渴望,那是一个病弱的人感觉得格外迫切的。和西杜妮在一起,他觉得精神上特别能够接近自己的母亲。他有时向她吐露一部分艺术家的苦闷。她很温柔的为他抱怨,同时看他为了思想问题而悲哀不免认为多此一举。这一点也使他想其他的母亲,觉得很快慰。

  他想逗她说些知心话;但她不象他那样肯随便发表。他说笑似的问她将来要不要嫁人。她照例用着听天由命和看破一切的口气回答说:“给人当差的根本谈不到结婚:那会把事情搅得太复杂的。并且要挑到恰当;而这又不是容易的事。男人都是坏蛋。看你有钱,他们就来追求;把你的钱吃光了,就掉过头去不理啦。这种榜样太多了,我还想去吃这个苦吗?"——她没说出她已经有过一次毁婚的事:未婚夫因为她把所挣的钱统统供给她的家属,就把她丢了。——看见她在院子里很亲热的和邻居的孩子们玩,在楼梯上碰见他们又很热烈的拥抱他们,克利斯朵夫不由得想其他认识的一位太太,觉得西杜妮既不傻,也不比别的女子丑,倘使处在那些太太们的地位,一定比她们高明得多。多少的生命力被埋没了,谁也不以为意。另一方面,地球上却挤满着那些行尸走肉,在太阳底下僭占了别人的位置和幸福!……

  克利斯朵夫丝毫不提防。他对她很亲热,太亲热了;他象大孩子一样的惹人怜爱。

  有些日子,西杜妮神气很颓丧;他以为是她太辛苦的缘故。有一回正谈着话,她推说有件事要做,突然站起身来走了。又有一回,克利斯朵夫对她表示得比往常更亲热了些,她便几天没有来;而再来的时候,她跟他的说话更拘束了。他寻思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他问她,她赶紧说没有;但她继续跟他疏远。又过了几天,她告诉他要走了:她辞掉工作,离开这儿了。她说些冷冷的,不大自然的话,感谢他对地的好意,祝他和他的母亲身体康健,然后和他告别了。她走得这样突兀,使他惊异到极点,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探听她离开的动机,她只是支吾其辞;他问她上哪儿去做事,她也置之不答,并且为了直截了当打断他的问话,竟站起身子走了。在房门口,他向她伸出手去,她兴奋的握了一握,但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自始至终,她都是这副发僵的神气。她走了。

  他永远不明白她为什么走的。

  冬季长得很。潮湿,多雾,泥泞的冬季。几星期看不见太阳。克利斯朵夫的病虽然大有起色,还没完全好。右边的肺老是有一处地方作痛,伤口在慢慢的结疤,剧烈的咳呛使他夜里不能安眠。医生禁止他出门,甚至还想教他往东南海滨或大西洋上的加拿里群岛去疗养。但他非上街不可。要是他不去找晚饭,晚饭决不会来找他的。——人家又开了许多他没钱购买的药品。因此他干脆不去请教医生了:那不是白费钱吗?并且在他们面前,他老是很窘;他们彼此没法了解:简直是两个极端的世界。医生们对于这个自命为一个人代表整个天地、而实际是象落叶一般被人生的巨流冲掉的穷艺术家,抱着一种带点讪笑与轻视的同情心。他被这些人瞅着,摸着,拍着,非常畏缩。他对自己病弱的身体好不惭愧。他想:“将来它死了,我才高兴呢!”

  虽然受着孤独,贫病,和种种苦难的磨折,克利斯朵夫仍是很有耐性的忍受他的命运。他从来没有这样的耐性,连自己都为之诧异了。疾病往往是有益的。它折磨了肉体,可是把心灵解放了,净化了:日夜不能动弹的时候,平时害怕太剧烈的光明而被健康压在下面的思想抬头了。从来没害过病的人决不能完全认识自己。

  疾病使克利斯朵夫心非常安静。它把他生命中最凡俗的部分剔净了。他用着比以前更灵敏的官能,感觉到那个富有神秘的力量的世界,那是每人心中都有而被生活的喧扰掩盖得听不见的。他那天发着高热在卢佛宫中见到的景象,连最微末的回忆都深深的刻在心头;从此他就置身于和伦勃朗的名作同样温暖,柔和,深沉的气氛中。那颗无形的太阳放射出来的光彩,他心中也一样的感受到。虽然绝对没有信仰,他仍觉得自己并不孤独:神明的手牵引着他,把他带到一个跟神相遇的地方。而他也象小孩子一样的信赖它。

  多少年来第一次,他不得不休息。发病以前过度紧张的精神使他筋疲力尽,至今还没恢复,所以便是疗养时期的疲乏倦怠对他也是一种休息。克利斯朵夫几个月的提心吊胆,日夜警惕,如今才觉得自己老钉着一处的目光渐渐的松了下来。但他并不因之而减少他的坚强,只是变得更近人情。天性中那股强大而有点畸形的生命力往后退了一步;他使自己和别人一样,精神上的偏执和行为方面的残酷与无情都给去尽了。他再也不恨什么,再不想到可恼的事,即使想到,也不过耸耸肩膀;他对自己的痛苦想得比较少,而对别人的想得比较多了。自从西杜妮使他想平地球上到处都有谦卑的灵魂默默无声的熬着苦难,毫无怨叹的奋斗,他就为了他们而把自己忘了。素来并不感伤的他,这时也不禁有些神秘的温情:那是在一个病人心中开出来的花。晚上,靠着院子那边的窗,听着黑夜里神秘的声音……附近的屋子里有人唱着歌,远听更显得动人,一个女孩子天真的弹着莫扎特……他心里想:

  “你们,我并不认识而都爱着的人,还没受过人生的烙印、做着些明知是不可能的美梦、跟敌对的世界挣扎着的人,——我愿意你们幸福!噢,朋友们,我知道你们在那儿,我张着臂抱等你们……是的,我们之中隔着一道墙。可是我会一块一块的把墙拆毁的;同时我自己也消磨完了。咱们能有一天碰在一起吗?在另外一道墙——死——没有筑起以前,我还来得及赶到你们前面吗?……管它!孤独就孤独罢,孤独一世罢,只要我为你们工作,为你们造福,只要你们以后能稍稍爱我,在我死了以后!……”

  大病初愈的克利斯朵夫就这样喝着"爱与苦难"这两位保姆的乳汁。

  在这个意志比较松懈的情形之下,他觉得需要和别人接近。虽然身体还十分软弱,出门还不大妥当,他往往清早或傍晚出去,那是群众象潮水般从人烟稠密的街上涌往工作场所,或是从那儿回来的时间。他要到人与人息息相通的气氛中去浸一下,提提神。他并不跟谁交谈,也没有这念头。他只要看人家走过,猜他们的心事,爱他们。他又亲切又同情的瞧着那些急急忙忙赶路的工人,不曾工作已经有了困倦的神气,——瞧着这些青年男女,脸色苍白,表情活泼,挂着一副古怪的笑容,——瞧着那些透明而活动的脸隐隐然可以看到欲望,忧患,游戏人生的心理,象潮水般流过,——瞧着这批大都会里多么聪明的,太聪明的,有些病态的市民。他们都走得很快,男人们一边走一边读报,女人们一边走一边啃着月芽饼。一个乱发蓬松的少女在克利斯朵夫身旁走过,脸睡得有点虚肿,象山羊一般迈着小步,显得烦躁,急促:克利斯朵夫恨不得牺牲自己一个月的寿命来使她多睡一二个钟点。噢,要是真有人跟她这么提议,她才不会拒绝呢!他真想把那些悠闲的有钱的妇女,养尊处优而烦闷的人,这时候还在重门深锁的寝室里高卧的,从床上拖起来,让这些灼热而困倦的身体,感觉新鲜、内心生活并不丰富、可是活泼而贪恋生命的人,去躺在他们床上,过一下那种安闲的生活。这般机灵而疲乏的小姑娘,又狡猾,又纯补,那么无耻那么天真的贪快乐,而骨子里倒是诚实勤劳的女工:他现在看待她们非常宽容了。即使其中有几个当面讪笑他,或者对着他这个眼睛火辣辣的大孩子彼此示意,他也不生气了。

  他也常在河滨大道上一边徘徊,一边沉思遐想。这是他最喜欢散步的地方。在这儿,他仿佛看到了心中渴念的,给他童年时代多少安慰的大河。当然,这不是莱茵河,既没有它浩浩荡荡的气势,也没有那辽阔的远景跟广大的平原,可以让他游目骋心。眼前这条河睁着灰色的眼睛,披着浅蓝的外衣,凭着它细腻而明确的线条,妩媚的姿态,柔软的动作,在禣E艳的城市里懒懒的伸展着;桥梁是它的手钏,纪念建筑是它的项链;它象一个美女般对着自己的艳色微笑……这才显出了巴黎的光明!克利斯朵夫在这城里第一样喜欢的便是这条河;它一点一点的浸透了他的心,不知不觉把他的气质变换了。他认为这是最美的音乐,唯一的巴黎音乐。在暮色将临的时分,他几小时的在河滨流连,或是走进古法兰西的花园,欣赏着和谐的光线照在紫色的雾霭缭绕的大树顶上,①照在灰色的雕像和花盆上,照在纪念建筑的满生苔藓的石头上;而那些建筑物都是王朝的遗迹,吸收了几百年的日光的。——这种微妙的气氛,是柔和的太阳与乳汁般的水气融化成的,——银色的尘雾中就有欢乐的民族精神在飘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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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法兰西的花园系指卢佛宫前面的蒂勒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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