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外国文学 > 约翰·克利斯朵夫 | 上页 下页 |
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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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你躲开的。” “我躲开是我的事,跟他们不相干。他们应当来找我。我要迷了路怎么办呢?……” 她想着可能遭遇到的情形自怜自叹气来,要是……要是碰到了跟刚才相反的事又怎么办呢! “哼!我一定得把他们骂一顿。” 她迈开大步,望回头的路上奔去。 上了大路,她想起了克利斯朵夫,又望着他。——可是情形已经不同。她笑了出来。几分钟以前盘踞在她心里的小妖怪已经不在了。在另外一个小妖怪还没来到以前,她对克利斯朵夫觉得无所谓了。而且她肚子很饿,使她想起已经到了晚餐的时间,急于要上乡村客店去跟朋友们会齐。她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臂,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胳膊上,哼唧着说没有气力了。可是她把克利斯朵夫拖着下棋的时候,照旧一边跑,一边叫,一边笑,象发疯似的。 他们谈着话。她问清楚了他是谁,但她从来没听见过他的名字,也不觉得音乐家的头衔如何了不起。他打听出她是大街上一家帽子铺里的女店员,名字叫阿台哀特,——朋友们都称她阿达。今天一同出来玩的有一个女同事,和两个规规矩矩的青年:一个是惠莱银行的职员,一个是时髦布店的伙计。他们利用星期日出来游玩,约定上勃洛希乡村客店吃晚饭,——在那儿可以眺望莱茵河上美丽的风景,——然后搭船回去。 克利斯朵夫和阿达走进客店,三个同伴早已在那里了。阿达对朋友们发了一阵脾气,抱怨他们不该把她丢下,接着把克利斯朵夫给介绍了,还说是他救了她的。他们完全不把她的怨叹当真;但他们认得克利斯朵夫:银行职员是因为久仰他的大名,布店伙计是因为听过他的几个曲子,——(他马上哼了一段)。他们对他表示的尊敬引动了两个姑娘的好奇心。阿达的女友,弥拉,——真名叫做耶娜,——是一个暗黄头发的女孩子,眼睛睒个不停,脑门上骨头很显著,头发很硬,脸蛋象中国女人,黄澄澄的油腻的皮色,有些怪模怪样,可是不俗,颇有动人之处。她立刻对宫廷音乐师大献殷勤。他们请他赏光和他们一块儿吃饭。 他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恭维:每个人都尊敬他奉承他,两个妇女,彼此不伤和起的,争着要博取他的欢心。她们俩都在追求他:弥拉用的手段是特别周到的礼貌,躲躲闪闪的眼睛,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他的腿;——阿达可厚着脸把她的眼睛,嘴巴,和漂亮的人品所有的魅力一起施展出来。这种不大雅观的卖弄风情,使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心里发慌。但这两个大胆的女子,和他家里那些面目可憎的人比较,究竟是别有风味。他认为弥拉很有意思,比阿达聪明;可是她那种过分的客套和意义不明的笑容使他又喜欢又厌恶。她敌不过阿达朝气蓬勃的魅力;而她也很明白这一点,一发觉没有了希望,就不再坚持,照旧笑盈盈的,耐性的,等着自己当令的日子。至于阿达,看到自己能够左右大局了,也不再进攻;她刚才的举动,主要是为跟她的女友捣乱;这一点成功了,她也就感到满足。但她已经弄假成真。她在克利斯朵夫的眼中逜E摸出被她燃烧起来的热情;而这热情也在她胸中抬头了。她不作声了,那套无聊的搔首弄姿的玩艺儿也停止了,他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嘴上都还有那个亲吻的余味。他们时常突然之间附和别人的说笑,闹哄一阵;随后又不出一声,彼此偷偷的瞧着。临了他们连瞧都不瞧了,仿沸怕流露真情似的。他们都一心一意的在那里培养自己的情欲。 吃完饭,大家准备动身了。要到渡轮的码头,还得在树林中走两里路。阿达第一个站起来,克利斯朵夫跟在后面。他们在门口的阶沿上等着其余的同伴:——两人并肩站着,一言不发,浓雾中只有客店门前那盏独一无二的挂灯透出些少光明…… 阿达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拉着他沿着屋子望园中黑暗的地方走去。在一座挂满葡萄藤的平台底下,他们躲了起来。四下里一片漆黑。他们彼此看不见。柏树的梢头在风中摇曳。他的手指被阿达紧紧的勾着,感觉到她手指上的暖气,闻到系在她胸口的葵花的香味。 她突然之间把他拉在怀里;克利斯朵夫的嘴碰到了阿达的被雾水沾湿的头发,他吻着她的眼睛,睫毛,鼻孔,胖胖的脸蛋,嘴角,找来找去找到了她的嘴唇,胶住了。 其余的人出来了,叫着:“阿达!……” 他们一动不动,紧紧的抱着,几乎停止了呼吸。 他们听见弥拉的声音说:“他们走在前面去了。” 同伴的脚声在黑暗里远去。他们俩搂得更紧了,喃喃的吐出几个热情的字。 村里的大钟远远的响起来。他们松了手。得赶快的奔到轮船码头了。两人一句话也不说,挽着胳膊,握着手,调整着脚步上路,——那是象她的为人一样急促而坚决的步子。路上很荒凉,田野里没有一个人,十步之外看不见一点东西;在这样可爱的良夜,他们心定神安,稳稳实实的走着,从来也不蹴到地下的石子。因为已经落后,他们就抄着近路。曲折的小道在葡萄园中忽上忽下,然后又有一大段沿着半山腰前进。他们在浓雾中听见河水的汹汹声,轮船靠埠时的机轴声,便离开了正路,望田间斜刺里奔去,终于到了莱茵河畔的岸上,但离开码头还有一程路。两人安定的心绪并没受到骚乱。阿达忘了晚间的疲倦。在静寂的草地上,在罩着朦胧的月色而雾气更湿更浓的河边,他们仿佛能够走上一夜。轮船的汽笛响了,那个妖魔般的大东西在黑暗中离了岸。“好,咱们搭下一班罢。"他们笑着说。 一阵水浪冲在河边的沙滩上,在他们的脚下四散分溅。 码头上人家告诉他们:“最后一班才开出。” 克利斯朵夫的心忐忑跳着。阿达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紧了。“得了吧,"她说,"明儿总该有一班吧。” 几步路以外,在雾的光晕中,一盏灯挂在临河的平台上,发出闪闪的微光。再远一点,有几扇照亮的玻璃窗,原来是一家小客店。 他们走进园子。细沙在脚下悉悉索索的响着。他们摸索着找到了梯子的踏级,进门的时候屋子里正在开始熄火。阿达挽着克利斯朵夫的胳膊,说要一间客房。人家把他们带进一间临着园子的卧室。克利斯朵夫靠在窗上,看着河中变幻不定的水光和豆一般的灯光,巨大的蚊虫张着翅膀望挂灯的玻璃上乱撞。房门关上了。阿达站在床边微笑。他不敢瞧她。她也不瞧他,但在睫毛底下留神着克利斯朵夫所有的动作。每走一步,楼板就会格格的响。客店里无论多么细小的声音都听得见。他们坐在床上,一声不出的紧紧搂抱了。 园子里摇曳不定的灯光熄灭了。一切都熄灭了。…… 黑夜有如深渊……没有光明,没有意识……只有生命。暧昧的,凶狠的,生命的力。强烈的欢乐。痛快淋漓的欢乐。象空隙吸引石子一般吸引生命的欢乐。情欲的巨潮把思想卷走了。那些在黑夜中打转的陶醉的世界,一切都是荒唐的,狂乱的…… 夜里……有的是他们混和在一起的呼吸,有的是交融为一的两个身体的暖气,有的是他们一起陷了进去的麻痹的深渊……一夜有如几十百夜,几小时有如几世纪,几秒钟的光阴象死一样的长久……他们做着同一个梦,闭着眼睛说话,蒙眬中互相探索的脚碰到了又分开了,他们哭着,笑着;世界消灭了,他们相爱着,共同体验着睡眠那个虚无的境界,体验那些在脑海中骚乱的形象,黑夜的幻觉……莱茵河在屋下小湾中唧唧作响;水波在远处撞着暗礁,仿佛细雨打在沙上。泊船的浮埠受着水流激荡,发出呻吟声。系着浮埠的铁索一松一紧,发出钉铛声。水声一直传到卧室里。睡的床好比一条小船。他们偎倚着在眩目的波浪中浮沉,——又象盘旋的飞鸟一般悬在空中。黑夜变得更黑了,空虚变得更空虚了。他们彼此挤得更紧,阿达哭着,克利斯朵夫失去了知觉,两人一起在黑夜的波涛中消失了…… 黑夜有如死……——为何还要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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