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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9)


  寒月说:“诸公这么七嘴八舌的,实在是憾甚,憾甚。我只好对东风一个人讲了……好吧,东风。我迈了两三步,又折了回去,把离开家乡时花三圆两角钱买的红毛巾蒙在头上,噗的一声吹灭了油灯。唉,我对你说呀,这下子眼前漆黑。连草鞋在哪儿都看不见了。”

  “你到底想去哪儿?”主人问。

  “咳,你就听着吧!好不容易才找到草鞋,出去一看,正是:‘月夜星空柿叶落;红头巾下,抱着一把小提琴。’向右,向右!沿着慢坡路登上庚申山。这时,东岭寺的钟声沿着我的头巾,通过我的耳鼓,响彻我的头颅。你猜,此刻已是什么时辰?”

  “不知道啊!”

  “九点啦。其后,在那漫漫的黑夜,我独自走了八百多米山路,登上大平岭。若在平时,我本来胆子很小,一定会被吓昏的。然而,一旦精神高度集中,实在神奇。当时我心里压根儿没有考虑,怕呢还是不怕,满心想着的只有一件事——要拉小提琴,多有意思。那个大平岭位于庚申山的南侧。晴朗之日凭临远眺,可以从红松林的缝隙间俯瞰山下的城市,实为观光绝佳的平地。是啊,宽约六十丈见方,中间一块石板,大约八张席那么大。北侧是叫做‘鹈沼’的一片池塘,池塘周围遍是三搂粗的樟树。因为是山上,有人烟的地方只有采樟脑的一间小屋。池塘近处即使白天也不是个赏心悦目的好地方。幸而工兵为了演习开辟了一条路,攀登并不吃力。我总算来到那块大石板,铺好毯子。暂且落坐了。这么晚登山,还是第一次。我坐在石板上,稍微平静些,四周的静寂便渐次袭上心头。此时此刻,乱了方寸的只有恐怖感。如能除却这种恐怖感,余下的全是皎皎清洌的空灵之气了。我呆呆地坐了二十多分钟,仿佛在水晶宫里孑然索居。而且我那孑然索居的身躯,不,包括心地与神魂全像用凉粉制成的,十分透明,这太神奇了。我几乎弄不清是自己住在水晶宫里?还是水晶宫住在我的心中……”

  “越说越离奇了!”迷亭一本正经地奚落道。随后,独仙深受感动地说:“进入玄妙佳境喽!”

  寒月说:“假如这种精神状态持续下去,说不定直到明天早晨,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小提琴都拉不成,一直茫然地在磐石上打坐哩……”

  东风问道:“那里有狐狸吗?”

  寒月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连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就在这时,突然听到身后的古池里‘啊’地发出一声尖叫……”

  “终于露头啦!”

  “那叫声远远引起反响,伴同着强劲的秋风,掠过遍山的林梢。这时我才苏醒……”

  迷亭装作抚胸定神的样子说:“总算一块石头落体了!”

  独仙挤眉弄眼地说:“这叫做‘心神一死天地新’啊!”

  寒月又说:“后来,我苏醒过来,四周一看,庚申山一片静悄!连雨滴那么点声音都没有。唉,我心想: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呢?若说是人语吧,太尖厉;若说是鸟叫吧,又太高亢;若说猿猴在啼吧……这一带又不会有猿猴。到底是什么声音呢?头脑中一旦泛起疑团,便总想解开这个谜。于是,至今寂寂无为的万千神经便纷然杂沓、熙熙攘攘,在头脑中翻腾起来,宛如京城人士欢迎英国的康诺特爵士①时一样的疯狂和混乱。这当儿,全身的毛孔突然张开,就像多毛腿喷上了烧酒似的,毛孔中号称什么勇气、胆量、智谋、沉着等等贵客,统通不知去向,一颗心在肋骨下跳起了抓鼻舞。②两条腿像风筝的响笛似地颤抖起来。这可吃不消!我突然将毛毯蒙在头上,将小提琴挟在腋下,飘飘摇摇地从磐石上跳了下去,从崎岖小路向山下一溜烟似地跑了下去。回到住处,便蒙头大睡了。东风君,即使今天回忆起来,再也没有那么叫人毛骨悚然的了。”

  ①康诺特爵十:英国贵族,明治三十九年英国皇帝派他到日本赠给日本天皇勋章。
  ②抓鼻舞:用手捏鼻像要扔掉似的舞蹈。


  “后来呢?”

  “到此结束!”

  “没拉小提琴吗?”

  “想拉也拉不成呀!不是嘎地惨叫一声吗?纵然是你,也一定拉不成的。”

  “唉,总觉得你这个故事讲得不太过瘾。”

  “随便你怎么‘觉得’,事实如此呀!怎么样?各位!”寒月巡视全场,神气十足。

  “哈哈哈,你真有两下子!把故事编到这么个程度,大概已经煞费苦心了吧?我还以为是男桑德拉·贝罗尼①在东方的君子国出场了呢,因此,我一直虔诚地洗耳恭听哪!”迷亭料想会有人让他解释一下桑德拉·贝罗尼是怎么回事,但是很意外,别人什么也没有问,便不得不自做讲解了。“桑德拉·贝罗尼在月下弹起竖琴,在森林中唱起意大利情调的歌曲。这和你抱着小提琴登上庚申山,真可谓‘同曲异工’啊!遗憾的是,人家震惊了月里嫦娥,老兄却怕透了池中怪狸。正是:人生紧要处,出现了崇高与滑稽的巨大逆差。一定是很遗憾的喽。”

  ①桑德拉·贝罗尼:英国小说家乔治·海瑞狄斯(一八二八——一九○九)同名小说中的女主人公。

  寒月却意外地冷静:“倒也并不怎么遗憾。”

  接着,主人严肃地评说道:“本来你想到山上去拉小提琴,这太洋气啦,因此才吓唬你哪!”

  独仙叹息道:“好人竟在魔窟里鬼混!可惜呀!”

  独仙说过的一切话语,寒月都一句也不懂。不仅寒月,恐怕任何人也无从分晓吧!

  隔了一会儿,迷亭将话锋一转,说:“这件事就这样吧!你近来还到学校去只顾磨玻璃球吗?”

  “不,前此我因归乡省亲,暂时中止。磨玻璃球的事我已经有点厌倦。老实说,我正在想是否算了。”

  “可是,你若不磨玻璃球,就当不上博士呀!”主人眉峰微蹙地说。

  寒月自己却意外地轻松:“博士嘛,嘿嘿……当不成也无妨喽。”

  “但是,拖延婚期,双方都要烦恼的吧?”

  “结婚?谁?”

  “你呀。”

  “我和谁结婚?”

  “和金田小姐呀!”

  “咦?”

  “咦什么?不是约定了吗?”

  “约定个毬!至于把这件事到处宣扬,那是对方的自由。”

  主人说:“这就太胡闹了。嗯?迷亭君,那件事你也知道吧?”

  “那件事,指的是‘鼻子’夫人吗?如果是,那就不只是你我知道,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而天下周知了。如今,总有人纠缠不休地找我来问:几时才能光荣地在《万朝报》等报刊上,以‘新郎、新娘’的标题刊载男女双方的照片呀?东风君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做好了长篇大作——《鸳鸯歌》。只因寒月还没有当上博士,那呕心沥血的杰作才非常担心会不会黄金变成粪土。喂,东风君,是吧?”

  东风说:“总还不到担心的程度吧?反正希望把那篇充溢着满腹情思的作品公之于世的。”

  迷亭说:“瞧!你到底能不能当上博士,这影响已经波及了四面八方,你就加把劲儿,去磨玻璃球吧!”

  寒月说:“嘿嘿。多蒙挂心了,对不起。不过,我已经不当博士也无妨的。”

  “为什么?”

  “为什么?我已经有个名媒正娶的老婆。”

  迷亭说:“呀,这一招厉害!你是什么工夫秘密结婚的呀?这种年月可含糊不得哟!苦沙弥兄,你已经听见,寒月君说他已经有老婆了。”

  寒月说:“还没有孩子哪!结婚不到一个月就生孩子,那就成问题了。”

  主人活像个预审的法官,问道:“到底是何时、何地结婚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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