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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1)


  关于主人,暂且压下不表。再说说在饭厅里大笑的女流之辈。她们把主人的冷漠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一跃而入滑稽之境引以为乐。她们对于使武右卫门头疼的情书事件,却高兴得像菩萨的福音。没有理由,就是高兴。硬要解析,就是:武右卫门陷于苦恼,她们才觉得高兴。列位不妨问问女人:“你是否拿别人的烦恼开心大笑?”那么,被问的人一定会咒骂提问者愚蠢。即使不骂此人愚蠢,也会说这是故意刁难,岂不侮辱了淑女的妇德?侮辱了妇德,也许是真的,但她们是拿别人的烦恼开心,这也是事实。照此说来,岂不等于事先声明:“我现在要做侮辱我自己品格的事给大家看,却又不许别人说三道四。”岂不等于强调说:“我去偷,但是决不允许别人说我不道德。如果说我不道德,就如同往我脸上抹灰,侮辱了我。”

  女人可真聪明,怎么说怎么有理。既然生而为人,那就不论被踩、被踢或是挨打,甚至受到冷遇,不仅要有处之泰然的决心,而且,即使被吐一脸唾沫、泼一身粪污、反被高声嘲笑时,也必须欣然接受;否则,便不能和号称“聪明的女人”打交道。

  武右卫门先生一失足铸成大错,因而,表现得十分忐忑不安。他也许心里在想:我这么忐忑不安,她们却在背后窃笑,岂不失礼。但是,因为他年小幼稚,以为正在别人失礼时恼火,人家会说他小器。若是不愿落个这等名声,还是稳重些好。

  最后,关于武右卫门介绍几句。他是忧虑的化身。他那颗伟大的头颅寸装满了忧虑,如同拿破仑的脑壳里塞满了功利心。蒜头鼻子不时地翕合,那是忧虑像条件反射似的,沿着颜面神经跃动。他像吞下了一颗大炸弹,心里有一个无可奈何的大疙瘩,两三天来正一筹莫展。苦痛之余,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这时想到:如果去班主任老师家,也许能有点办法。于是,将自己的大脑袋硬是运到他所讨厌的这个家里来。他平时在校,忽而耍笑我家主人,忽而煽动同班同学给主人出难题。这些事,他现在似乎都已忘却,还似乎坚信:不论曾经怎么要笑或为难老师,既然名之为班主任,肯定会替他分忧的。他太天真了。班主任并不是主人爱干的角色。是因为校长任命,才不得已而接受的。说起来,很像迷亭的伯父头戴的那顶大礼帽,徒有其名而已。既然徒有其名,便毫不顶用。到了关键时刻,假如名义也能顶用,雪江就可以只用姓名去相亲了。

  武右卫门不但一味地任性,而且从过高估价人类的假想出发,认为别人非爱护他不可,不可不爱护他,压根儿不曾想会遭到嘲笑。他这次到班主任家来,肯定会对人类发现一条真理。为了这条真理,他将来会逐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那时,也将对别人的忧烦表现出冷漠的吧?别人发愁时也将高声大笑的吧?长此下去,未来的天下将遍是武右卫门吧?将遍是金田老板和金田夫人吧?咱家衷心期望武右卫门争分夺秒地尽早醒悟,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否则,不论他如何担忧,如何后悔,向善之心如何迫切,毕竟不可能像金田老板那样获得成功。不,要不了多久,人类社会就会把他流放到居住区以外去,岂止于被文明中学开除!

  咱家正在思忖,觉得蛮有意思,忽听纸格门哗啦一声开了。门后露出半个脸来,叫了一声:“先生!”

  主人正一再重复地对武右卫门说:“是嘛!”忽听有人喊他。是谁呢?一看,那从纸屏后斜着探出来的半个脸,正是寒月。

  “噢,请进!”主人只说这么一句,依然坐着没动。

  “有客人吗?”寒月依然探进那半张脸在反问。

  “哪里,没关系,请进!”

  “说真的,是请你来了。”

  “去哪儿?还是赤坂?那地方我算不去了。前些天硬是拉我去,腿都遛直了。”

  “今天没事。好久没出门,走走吧?”

  “去哪?喂,进来呀!”

  “想去上野,听听老虎嗥叫的声音。”

  “多么无聊。你还是先请进吧!”

  寒月先生也许觉得远距离谈判毕竟不便,就脱了鞋,缓缓走进。他依然穿着那条后腚上落了补钉的耗子皮色的裤子。那条裤子并不是由于年深月久或寒月先生的屁股太沉才磨破了的。据本人辩解,是因为近来他开始学骑自行车,对裤子的局部摩擦过多所致。他做梦也没想到给他自封的未来夫人写过情书的情敌也在这里,“噢”的一声打打招呼,对武右卫门微微点头,便在靠近檐廊的地方落坐。

  “听,老虎嗥叫多没意思!”

  “是的。现在不行。先四处遛遛,夜里十一点才去上野呢。”

  “咦?”

  “那时,公园里古木森森,很吓人的吧?”

  “是啊!要比白天凄凉些呢。”

  “然后,千万要找个林木茂密、大白天都不见个人影的地方去走走,肯定会变得这么一种心情:不知不觉,忘却在万丈红尘的都城,仿佛在山中迷路了似的。”

  “心情变得那样,又将如何?”

  “心情变得那样时,稍微站一会儿,会忽然听到动物园里老虎的嗥叫声。”

  “老虎那么爱叫吗?”

  “没问题,会叫的。那叫声,即使白天也能传到理科大学。到了夜阑人静、四顾无人、鬼气袭身、魑魅扑鼻的时候……”

  “魑魅扑鼻是怎么回事?”

  “就是形容那种场合嘛,恐怖!”

  “是么,没大听说过。然后……”

  “然后老虎嗥叫得几乎将上野的老杉树树叶全都给震落,可吓人啦。”

  “够吓人的。”

  “怎么样?不去冒冒险吗?一定很快活。我想,无论如何,不在深夜听听老虎嗥叫,那就不能说听过老虎的叫声。”

  “是嘛,……”主人如同对武右卫门的恳求表示冷漠,对寒月先生的探险也并不热情。

  武右卫门一直以羡慕的心情默默地听别人讲“话说老虎”,忽听主人说:“是么!”这时似乎又想起自己的事。重又问道:

  “老师,我很担心,怎么办呢?”

  寒月先生面带疑色,望着那个大脑袋。

  咱家有点心事,暂且失陪,到饭厅去转转。

  饭厅里女主人正在格格地笑,往廉价的京瓷茶碗里哗哗地斟茶,然后放在一个铅制茶托上说:

  “雪江小姐!劳驾,把这个送去。”

  “我不嘛。”

  “怎么?”女主人有点愣住,立刻收住笑容说。

  “怎么也不怎么。”雪江登时装出一副扭扭捏捏的脸,目光低垂,仿佛在看身旁的《读卖新闻》。

  女主人再一次进行协商:

  “哟,真是个怪人!是寒月先生呀,没关系。”

  “可,我不嘛。”她的视线依然不肯离开《读卖新闻》。这时候,连一个字也读不下去的。假如揭穿她并没有看报,她大概会哭一鼻子!

  “一点也没什么害羞的。”现在女主人笑着,特意将茶碗推到《读卖新闻》上。雪江小姐说:

  “哟!真坏!”她想把报纸从碗下抽出,不巧碰翻了茶托,茶水毫不留情地从报纸上流进床席缝里。

  “你看哪!”女主人说罢,雪江小姐喊道:“呀,不得了!”她向厨房跑去,是要拿抹布吧?

  咱家觉得这出滑稽戏,还算开心。

  寒月先生哪里知道这出戏,正在房间里大发奇谈怪论哩。

  “先生!纸屏重新裱糊啦?是谁糊的?”

  “女人糊的。糊得好吧?”

  “是的,很好。是常常光临贵府的那位小姐糊的吗?”

  “嗯,她也帮了忙。她还夸口说:‘能把纸屏糊得这么好,就有资格嫁出门去!’”

  “嗬!不错。”寒月边说边呆呆地盯着那扇纸屏。“这边糊得平平的,右角上纸太长,出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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