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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7

  阿拉贝拉在她父亲新近租下的小房子楼下后间准备晚饭。她头探到前间肉铺,告诉邓恩先生饭做好了。邓恩立刻过来,他有意把自己打扮成宰猪老把式,穿着油腻腻的蓝褂子,腰上围着宽皮带,皮带上吊着磨刀用的钢杵子。

  “你今儿上半天得照应铺子。”他顺口说。“我得上拉姆登办杂碎跟半个猪片子,还要上别处找人。你要是想在这儿呆下去,就得好好地卖力气,至少得到我把生意做开了才行。”

  “是嘛,今儿可办不到。”她盯着他看。“我楼上有个宝贝呢。”

  “哦,是什么东西?”

  “是个爷们——可以这么说。”

  “没影的事儿!”

  “真的。就是裘德,他又回我这儿来了。”

  “还是先头那个旧货吗?唉!真他妈丧气!”

  “我可一直喜欢他呢,这可不含糊。”

  “可他怎么到了那儿呀?”邓恩说,觉着怪有趣的,朝天花板点了点头。

  “你别问叫人不好意思的问题吧,爸,咱们这会儿该干的就是想法留住他,别让他走,直到他跟我——跟我们俩从前一样——”

  “跟从前怎么样?”

  “结婚呗。”

  “啊哈……这可真是天底下没听过的怪事儿——跟从前的老公又结婚啦,可这会儿新鲜货不是多得很吗?我看这是个赔本买卖。我要干这样的事,准搞个新的。”

  “女人家要面子,要叫她前边男人回头,这没什么怪事不怪事的。男人可不然啦,再把从前的老婆弄回来,那就怪了——呃,那才是笑话呢!”阿拉贝拉不知怎么一来放声笑起来了,她父亲也跟着笑,不过笑得没那么厉害。

  “你得对他客客气气的,剩下的事儿都归我办。”她说这话时变得一本正经。“他今儿早上跟我说他头疼得要炸开了,像是不知道自个儿在哪儿。昨儿晚上他杂七杂八喝了不少,也难怪这样。这一两天,他在这儿,咱们一定得让他开心,似醉不醉的,决不能让他回住的地方。别管花多少钱,你先垫上,我以后全还你。不过我这会儿得上楼瞧瞧他怎么样啦,可怜的乖乖!”

  阿拉贝拉上了楼,把头一间卧室的门轻轻开了,偷偷往里看。原来她那位让人剪了头发的参孙①还在熟睡,于是她走进去,站到床边,定睛看着他。他头天晚上因为喝得过量,所以脸上涨得鲜红,不像平常那么虚弱;他的长睫毛、深浓眉、黑鬈发、黑胡子,经白枕头一衬,真个是一表非凡。在阿拉贝拉这样淫邪成性的女人看来,觉得把他再弄上手还是划算的,何况她眼下既要顾生计,还要落个好名声,把他弄上手看来更是分外地重要。她的火热的注视似乎把他惊动了,他紧促的呼吸暂时停下来,跟着睁开了眼睛。

  ①《新约·马太福音》中说:耶稣在诸城传道显能,众人终不改悔,迦西农是其中一城。

  “你这会儿觉着怎么样,亲爱的?”她说。“是我呀——阿拉贝拉。”

  “哎呀——我是在哪儿呀——哦,对啦,对啦!你把我收留啦!……我没辙啦,病啦,堕落啦——我他妈的坏到底啦,就这样没得救啦!”

  “那就呆在这儿别走吧。家里头就有爸爸跟我,没别人,你可以好好养息,等身子完全好了再说。我到石作去,告诉那儿的人,说你累病了。”

  “我还不知道我住的那个地方,人家该怎么想呢!”

  “我绕到那儿,跟他们说明白就是了。也许顶好你让我把房租交了,要不然他们不是当咱们溜了吗?”

  “对。你就在我那儿的口袋里掏钱吧,足够用的。”

  裘德对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又因为眼珠子抽动,受不了亮光刺激,就闭上眼睛,似乎又打盹了。阿拉贝拉拿了他的钱包,轻轻出了屋子,穿好出门的衣服,拿上该带的东西,就往她同他头天晚上离开的住处走去。

  不到半个钟头,她又出现在街角上,一个小厮拉着辆货车,她跟在旁边走,车上堆着裘德的全部家当,还有几件是阿拉贝拉临时寄居带过去的。裘德不仅因为头天晚上那阵不幸的胡;司,浑身疼痛,而且因为失掉苏,因为在迷迷糊糊中受了阿拉贝拉的摆布,内心痛苦不堪,一看到自己为数很少的东西在这间奇怪的屋子里,放在自己眼前,还夹着些女人的衣物,他简直莫名其妙,闹不清它们究竟怎么来的,来了又究竟意味着什么。

  “哪,”阿拉贝拉在楼下对她父亲说,“往后这几天,咱们得在家里备足了好酒。我知道他性子,他要是一无精打采起来,有时候他还真那样,他决不肯跟我办那件顶体面的事儿,那我就没得指望啦。咱们得老叫他高高兴兴才行。他在银行存了点钱,把钱包也交给我了,为的买日常用品好开支。呃,先得办结婚证;因为我得先把它准备好,趁他兴致好那会儿,让他上套儿。你得出酒钱。要是想大功告成的话,咱们就找几个朋友来聚聚,安安静静办个喜庆宴会。这一来给你铺子做了广告,我也如了愿啦。”

  “有得吃,有得喝,有人出钱,还有什么办不成的……呃,是啊——给铺子做广告,这倒是真格的。”

  三天后,裘德从原来真有点怕人的眼珠和脑筋的抽动恢复过来了,不过因为那段时间阿拉贝拉向他提供的东西——她所谓叫他似醉非醉——他的思想还是乱成一团,而她打定主意要办的安安静静的喜庆宴会,借此把裘德逼上梁山,也就如期举行了。

  邓恩的蹩脚的卖猪肉和腊肠的小铺子才开张,还没什么主顾,那次聚会确实帮它做成了广告,邓恩家在基督堂那个不知学院、学院工作和学院生活为何物的阶层中间可算是出了大名。阿拉贝拉和她父亲问裘德,除了他们要请的客人,他要不要再提点人出来,他心不在焉,半赌气半玩笑地提出了乔爷和司太格、年老力衰的拍卖商,还有他没忘的当年泡在那家著名酒馆时候认识的常年顾客。此外还提出麻点子和安乐窝。阿拉贝拉按他的意思请了男客,把女宾都勾掉了。

  还有个他们认识的人,补锅匠泰勒,也住在那条街,不过没在邀请之列。偏巧宴会那晚上他干了晚班回家的路上,因为想要买猪蹄子,就到肉铺来了。邓恩回他没货,答应第二天上午有得卖。泰勒问话时瞄了瞄后间,只见客人们由邓恩出钱,团团坐着,喝酒,打牌,还干别的。他回家睡觉了,第二天早上在路上心里嘀咕那会散没散。他觉着,要是头天晚上闹得很晚,邓恩跟她女儿八成还没起来,这个辰光就到铺子去买他要的东西,未免不合适。没想到他路过的时候,门还开着,听得见里边叽叽咕咕说话,不过肉案的门面板没下掉。他走过去,敲敲起坐间的门,然后拉开门。

  “喝——真够劲儿!”他说,一下子吓住了。

  主客还坐着打牌,抽烟,聊天,跟十一个钟头之前他离开时候一模一样;汽灯点着,窗帘放着,可外边大天白日已经两个钟头了。

  “是啊!”阿拉贝拉高声说,大笑着。“咱们这儿还连一点没改变哪。咱们真该害臊啦,对不对呀?可这是给新人暖房哪,瞧瞧吧;咱们的朋友才不慌不忙呢;请进吧,泰勒先生,请坐吧。”

  补锅匠,或者说本是个倒了生意的铁器商,经这一让挺乐意,随即进门落座。“我这要耽误一刻钟了,不过没关系。”他说。“呃,说真的,我往里一瞧,简直不信自个儿的眼睛!仿佛猛孤丁地又把我甩回到昨儿晚上啦。”

  “你这样才好嘛。给泰勒先生上酒。”

  他这才看出来她是坐在裘德旁边,拿胳臂搂着他的腰。裘德脸上分明带出来他也跟这伙人一样纵饮狂欢。

  “呃,说实在的,我们俩正等着那个法律定的时辰哪,”她继续腼腼腆腆地说,脸喝得通红,尽量装得像个少女羞红了脸的样儿。“裘德跟我都觉着我们俩实在谁也离不开谁,决定重新和好,再结良缘。我们想到了这么个妙不可言的主意,愿意在这儿等着,等到晚上一过,到时候就去行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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