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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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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对情人的生活本来没人注意,但从他们的婚礼中止后,不单阿拉贝拉,而且其他人也开始对他们观察和议论。清泉街的公众和左邻右舍一般不理解,恐怕也无法让他们理解苏和裘德难与外人道的心理、感情、境遇和恐惧。他们的事也着实令人莫名其妙:家里突然来了个孩子,还管裘德叫“爸爸”,管苏叫“妈妈”;他们为图清静省事才上登记处办结婚,可又当场变卦,临时取消。此外在离婚官司中没出庭声辩,也引起流言蜚语。这一切叫头脑简单的人只能有一种解释。

  时光小老爹(他已正式改名“嚷德”,但这个恰如其分的外号始终纠缠着他)晚上放学到家之后,就把别的男孩子盯着他问个不了和他们说的难听话,学给他们听。苏非常痛苦和伤心。裘德听着,心情也一样。

  结果是,这对情人在取消登记处婚礼后没多久,外出了几天(人家认为去了伦敦),雇了个人照应孩子。回来以后他们用一种间接方式使别人了解他们已依法成婚,态度显得无所谓,也不起劲。从前人家称苏为柏瑞和太太,现在苏就公开用福来太太这名字了。有好些天,她样子闷闷不乐、局促不安、无精打采,看来也足以证实确有这回事。

  不过他们这样行踪诡秘地去办理婚事,在别人眼里实在是个不智之举,因为这一来反而增添了他们的生活的神秘性。他们自己也发现这一着并没收效,不像设想的那样改进他们同邻居的关系。近在眼前的神秘勾起人的兴趣决不亚于已成过去的丑闻。

  面包房的小把戏和杂货店的小伙计从前送货上门,一见苏,顿时殷勤地举帽行礼,如今也免掉了。住在左右的手艺人的老婆每逢碰上她,就两眼直勾勾朝前看,从人行道走过去,只当没瞧见她。

  谁也没故意找他们岔子,这也是实情。但是他们的精神世界开始陷入令人窒息的气氛的包围,在他们远路参观展览会之后尤其如此,似乎那次参观使他们有了某种邪恶影响。他们的禀性本来容易在这样气氛中感受伤害,但又不肯直言不讳地表态,以求缓解这种气氛。他们显然也曾打算多方弥缝,无奈为时已晚,难以奏效。

  凿墓碑、镌墓志的生意日渐其少,两三个月过去,秋天到了,裘德心里很清楚他非再去打零活不可,因为他上年为支付诉讼费不得已而欠下的债务尚未还清,而这时候走这条路无非雪上加霜。

  有天晚上,他跟平常一样跟苏和孩子一块儿吃饭。“我在考虑,”他对她说,“在这儿是撑不下去了。当然这儿的生活很适合咱们。不过咱们要是离开这儿,换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心里头总要舒坦点,机会也多点吧。我看咱们这儿的家非拆了不可,这一来你可就受罪了,可怜的,亲爱的!”

  苏每逢人家把她形容成叫人怜悯的对象,就倍感刺激,所以她听了很伤心。

  “呃——我没什么难受的。”她立刻说。“这儿的人看我的那个样儿,大叫我气闷啦。再说维持这个家,还有家具,本来为孩子跟我才添这笔开销,你自己根本用不着,都是多余的。可是不管咱们干什么,上哪儿去,你总不会把我跟孩子分开吧,亲爱的裘德?我这会儿可不能放他走呀。孩子稚嫩的心灵上一片乌云,我老替他难受;我真盼着哪天把乌云吹散啊!他又这么恋恋着我。你不会让孩子跟我分开吧?”

  “我当然不会,亲爱的小姑娘。不管咱们到哪儿,咱们都要搞个像样的地方住。我大概得到处奔波了——今天这儿干干,明天那儿干干。”

  “我也得做点事,当然要到——到……呃,现在描字的事,我还插不上手,别的事占着手,不忙又不行。”

  “你先别急着找事。”他带着歉意说。“我不想让你于那个活儿。我希望你别干,苏。你把孩子跟自个儿照料好就够你忙啦。”

  这时听见有人敲门,裘德出来应付。苏听得到他们的谈话。

  “福来先生在家吗?……拜·威营造厂最近正修一个小教堂,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乡下,他们打发我来问问,你还能接那儿重描《十诫》①的活儿。”

  ①奥古斯特·蒲京(1812—1852),英国著名建筑师,哥特建筑艺术复兴派领袖之一。克利斯多夫·伦恩爵士(1632—1723),英国杰出建筑师,牛津的舍尔登会堂(即书中圆形会堂)是其杰作之一。参见124页注2。

  裘德考虑了一下,说他可以接。

  “这活儿也用不着多高的手艺。”捎信的人说。“牧师是个顶拘礼的老派,他只要把教堂洗洗刷刷,修修补补,别的全不许干。”

  “这老头真是个大好人。”苏自言自语,她对整修教堂过事雕琢的种种可怕结果一向抱有反感。

  “十诫文就装在东厢上,”来人接着说,“他们想把它放在墙上跟别的东西一块儿施工,按这行老规矩,拆下来的旧东西都归营造商收去,可牧师怎么也不干,不准他们下掉运走,也就只好这么办了。”

  他们把干活条件敲定后,裘德又回到屋里。“哪,你瞧。”他乐滋滋地说。“天无绝人之路,还是有活儿可干,你也能帮一手了——起码可以试试。等别的修缮活儿一了,教堂就全归咱们一家包啦。”

  第二天裘德前往不过两英里外的教堂,他看了看,营造厂职员所言果然不虚。犹太法律凛凛然俯临有基督教典雅格调的圣器,是圣坛末端的主要装饰,属于上世纪那种工艺精良而缺乏生气的风格。又因它们的整体边框是用装饰性石膏做成,所以不好取下来修理,其中一部分已因受潮而发泡开裂,需要完全更换;等这个活儿于完了,全部边框也清洗干净,他这才开始把字重描。第二天上午苏来看看她能帮什么忙,不过她来了也是因为他们老喜欢呆在一块儿。

  教堂里不闻人声,不见人影,她心里很踏实。裘德原来搭好一个比较矮点的脚手架,挺安全的,不过她一往架子上爬,还是有点胆怯。她开始给第一块字版上色,裘德就着手修补第二块字版的另一部分;从前她给基督堂教会圣物店画经文插图时就学会了这类技巧。这时候看来不大可能有人来打扰他们。众鸟欢悦的啁啾和十月叶丛的窸窣从打开的窗户飘进来,同他们的谈话交织在一起。

  殊不知他们感受到的宁静畅适却好景不长。大概十二点半光景,外面石子路上有了脚步声,年事已高的教区长和教堂管事进来了,他们要看看现在干什么,没想到瞧见个年轻女人在帮活,好像吃了一惊。他们又往前走,进了座位中间的走道,门这时又打开了,闪进个一个人——小小的身形,原来是小时光,哭哭啼啼的。苏已经跟他说了,他中午课间要找她,就到什么地方。她从架子上下来,问他,“什么事呀,我的宝贝儿?”

  “我没法在学校里头吃饭啦,因为他们说——”他就把几个孩子怎么臭他、说他妈是叫着玩儿的,不是真的,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苏听了很难过,就向高处的裘德表示非常气愤。孩子到教堂墓地去了,她又上去干活儿。门这时再次打开,进来了一个系着白围裙的女人,是打扫教堂的,满脸正经的样子。苏认得她,这女人在清泉街有朋友,苏也曾去看望过她们。这打扫教堂的女人一看见苏,就一发愣,手抬抬,没错儿,她认出来裘德这个同伴,就像苏也认出她来。接着来了两位女士,她们跟打扫女工说了几句话,朝前走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靠在白墙上撑着身子的苏。后来她让她们看得紧张得不得了,明显地发起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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