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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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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裘德干他本行已经得心应手,成了样样能的全村,大凡乡镇手艺人都能做到这地步。在伦敦,雕刻石叶簇的叶梭的匠人就不屑錾净浮雕中边边角角,仿佛一干整个作品的次要部分就有损身价。裘德要是没多少錾净浮雕的活儿干,或者工作台上也没窗棂格一类可刻,就去凿纪念碑,或者给墓碑镌字,换个活儿,他倒也自得其乐。

  他第二次见到她时候,正在一个教堂里边站在梯子上干诸如此类的活儿。教堂要做早礼拜,牧师一进来,他就从梯子下来,凑到总共半打会众中间坐下来。要等祈祷完了,他才好敲敲打打。礼拜做到一半,他才发现苏坐在妇女一边,她是因为迫不得已,才陪方道悟小姐来的。

  裘德坐在那儿盯着她那好看的双肩,也盯着她随随便便、心不在焉得奇怪的起起坐坐的动作,还有她勉勉强强、敷衍了事的屈膝下跪的姿势。他一边心里想,要是他的处境比现在适意,这样一位圣公会教友归了他,那该是多么大的帮助呀。教徒一开始离开,他立刻往梯子上爬,倒不是他急着把活赶完,而是因为他不敢在这神圣场合同那位正在以说不清的方式影响着他的女性直接面对面。既然他对苏·柏瑞和的兴趣千真万确是因为她是异性,那么原来不容他存心设法同她过从密切的三条重大理由还是跟以前一样虎视眈眈,不得回避。不过一个人也不能单靠干活活着,这也用不着说,何况像他这样异乎寻常的人,无论如何,爱情方面总得有个出路。有些人可能二话不说,干脆往苏那儿跑,先下手为强,利用她不好意思回绝的态度,一享同她轻松愉快地交朋友之乐,至于下文如何,只有大知道。这一手裘德干不来——开头干不来。

  但是过了一天又一天,尤其是过了一个又一个更难熬的孤寂的晚上,裘德却发现他对她的思念非但没减少,反而更厉害,而且还十了起先没想干的。反常而不正当的事,从中得到酣畅的快感,这一切叫他在道德上惶惶不安。她的影响这样成天价缠着他,一走过她常去的地方,他就想她没个完。他只好承认在这场搏斗中,他的良心很可能是个输家。

  说真的,她至今只能算他的玄想虚构的产物。也许认识她倒能治好他的违乎常情、有悖正道的情欲,不过有个小小声音说,他固然很想认识她,但他却并不很热心治好他的病。

  按他本人一贯信守的正统观点,他的情况正朝道德败坏变,是毫无疑义的。因为一个已经由国家法律授权爱阿拉贝拉到死的男人,不能再随便爱别的女人;而且像裘德这样的人正在极力追求自己的目标,竟然要另寻新欢,也确实恶劣不堪。他的负罪感是那么深刻实在,有一天他跟往常一样独自一人在邻近一个乡村教堂干活的时候,感到非祈祷不足以克服自己的弱点,因为这是他对上帝的责任。但是尽管他想是极想这方面做个好榜样,怎奈他还是祈祷不下去。他发现,你内心深处的欲望既然十之八九非受到诱惑不可,你就是恳求上帝把你从诱惑中拯救出来,也肯定没门儿。他就这样给自己找到了托词。“反正我这回跟上回就是不一样,”他说,“这回根本同色情狂不沾边。我看得出来她聪明过人,也有一部分是希望精神方面得到共鸣,再就是能在孤寂中受到温情眷顾。”于是他继续对她顶礼膜拜,不敢承认这是死心塌地,明知故犯。说苏德性、才情怎么好,说她信教信得怎么五体投地,总而言之,这些花言巧语,都不成其为他对她一片痴情的缘由。

  正好这时候,有个下午,一个年轻姑娘有点犹豫不决地进了石匠作坊,撩着裙子,免得沾上白粉末,她穿过场子,往管事房走去。

  “这妞儿不错嘛!”一个人称乔爷的说。

  “她是谁呀?”又一个问。

  “我不知道——我在好些地方瞧见过她。哦,对啦,是那个精明汉子柏瑞和的女儿呀,十年前他在圣·西拉教堂,把所有难干的铁活儿全揽过来啦。我也不知道她回这儿时候,他干什么——我看他不一定混得怎么得意吧。”

  同时,年轻女人敲了敲管事房的门,打听裘德·福来先生在不在这儿干活儿。有点不巧,他下午出门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一听这回答,露出失望的样子,立刻走了。裘德回来,他们就把这事跟他说了,还把她形容了一下,裘德一听,就大喊大叫的:“哎呀——是我表亲苏呀!”

  他沿街追她,她已经走得没影了。他可再不想什么他凭良心得避开她呀,决定当晚就找她。他回到住所,发现门上别着一张她写的条子——第一张条子,是那些文件中一份,它们本身简简单单、平淡无奇,可是一到后来带着思往怀旧的心情去看,就会发现其中孕育着种种充满了炽热情感的后果。女人最早写给男人的,抑或男人最早写给女人的这样一些信,有时候原本率性而为,真心实意,不过从中却可见一出大戏初露端倪,只是戏中人浑然不觉,待到剧情深入展开,那时候在激情的紫红或火红的光焰中重温这些书信,由于当初浑然不觉,就感到它们特别动人,特别充满了神圣感,其中有些情事也特别惊心动魄。

  苏这个便条便是纯出自然、胸无渣滓一类,她称他亲爱的表亲裘德,怪他怎么没告诉她。她说,因为她平常只好独来独往,几乎没什么志趣相投的朋友,他们要是聚在一块儿,准是很有意思。不过她现在十之八九很快就走了,所以相处的机会也许永远失去了。

  裘德一知道她要走的消息,直冒冷汗。再想不到会这样节外生枝,他只好马上给她写信。他说当天晚上一定跟她见面,时间在写信后一个钟头,地点在人行道上纪念殉道者遇难地方的那个十字架标志。

  他把信交给一个男孩送去以后又后悔了。他下笔匆忙,竟然提出在街上见面,而他理应说他要登门见她才对。其实,乡下习惯就是这样约个地方见面,他以前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妙招。他头一回跟阿拉贝拉的不幸见面不也是这么回事。不过他这样对苏这位可亲可爱的姑娘恐怕太失礼吧。可是这会儿也无法可想了,于是他在约好的时间之前几分钟,在刚亮起的路灯光下,朝那个地点走去。

  宽阔的街道静悄悄,几乎没有人迹,虽然时间并不晚。他瞧见街对面晃过一个人影,随即看出来果然是她。他们从街两边同时向十字架标志靠拢,还没走到它跟前,她就大声向他招呼:

  “我才不想在这么个地点跟你见面哪,这是我一辈子头回跟你见面啊!往前走吧。”

  她的声音果决、清脆,却有点发颤。他们在街两边并排往前走,裘德候着她那边的表示,一看到她有走过来的意思,就马上迎过去了。那地方白天停两轮运货小车子,不过那会儿一辆也没有。

  “我请你到这儿见面,没去找你,实在对不起。”裘德开始说话,态度忸怩像个情人。

  “哦——没什么。”她像朋友那样落落大方。“我实在也没个地方招待人。我的意思是你选的这个地方叫人不舒服——我看也不该说不舒服,我是说这地方,还有跟它连着的事儿,叫人难受,怪不吉利的。……不过我还没认识你,就这么开头不是滑稽吗?”她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但是裘德没怎么看她。

  “你像是认识我了,要比我早吧?”

  “对啦——我瞧见过你几回呢。”

  “那你知道我是谁啦,干吗不说话呢?这会儿我要离开这地方啦。”

  “是啊。这太不幸啦。我在这儿实在没朋友。也算有的话,是位年纪挺大的朋友,住在这儿哪个地方。我这会儿还没定规去找他呢。他叫费乐生先生,他的情况你知道不知道?我想他是郡里哪个地方的牧师。”

  “不知道——我倒是听说过有位费乐生先生。他住在乡下,就是拉姆登,离这儿挺近。他是乡村小学老师。”

  “怎么!他还是老样儿,真怪啦!绝对不可能!还是个老师!你还知道他教名——是里查吧?”

  “不错,是里查;我派过书给他,不过我压根儿没见过他。”

  “那他是一事无成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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