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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安娜在一棵替泉水遮阴的栗子树露出地面的树根上坐下。她观赏着两边如同被焰火照亮了的山坡,梦幻般地聆听着流向草地的涓涓溪水的柔声细语。麻雀和燕雀在栗树的枝条上跳来跳去,片刻也不安宁,嘴里总是吱吱呀呀叫个不停。干枯的树叶不时地从树枝上掉下来,落向泉水,在水面上打了几个转,便缓慢地朝狭窄的水渠漂去。随后,又顺流急下,消失在溪水中,平静的水面迅即掀起银白色的波澜。一只白鶺鸰(在斐都斯塔称为“洗衣妇”)啄着地面,毫不畏惧地在安娜面前跳来跳去,因为它非常相信自己那一对灵巧的翅膀。它转着圈子,尾巴扫着尘土,时而蹿到水边喝水,时而跳上树篱,好奇地钻进黑莓低矮的枝条中间,一会儿它又钻了出来,总是那么活泼,那么快乐。接着,它一动不动地停了一会儿,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突然它仿佛受了惊,也可能产生了疑虑,竟无缘无故地展翅飞走了。开始时,它飞得又直又快;随后飞得慢了些,忽高忽低,最后消失在被夕阳染成紫红色的空中。安娜一直注视着在空中飞翔的“洗衣妇”,直到它消失。“这些小动物,”她想,“有知觉,有愿望,甚至也能思考……这只小鸟突然产生一个念头。它对这个阴暗的地方厌倦了,便展翅飞走,寻找光明,寻找温暖和广阔的空间。它多么幸福!我感到厌倦,这也是非常自然的事!”她庭长夫人本人也对自己生活的那个阴暗的地方感到厌倦了。讲经师给她许诺的是新的东西吗?是值得爱慕的吗?刚才她对他说,自己孩提时代曾有过一阵宗教狂热,后来,她那两个姑妈和斐都斯塔的女友们又使她摒弃了这种带有虚荣心的宗教热情。对此,讲经师是怎么说的呢?讲经师的话她还记得一清二楚,那从忏悔室百叶窗的小方格里传出来的柔和的话音现在还萦回在耳际。他的话具有很大的说服力,只是她已记不得原话了,大意是这样的:“我的孩子,您在认识主以前便怀有愿望寻找他,可是这种信仰不完全是纯正的;后来你又产生了蔑视,使信仰受到了损害,但这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她记得很清楚,他是说“一点”。讲经师在忏悔室里说的话和他在布道坛上说的不一样,这是她现在才发现的。在忏悔室里,他说的话亲切动人,说的道理也很对,这是她在词藻优美的书中无法读到的。他会给她打比方:“我的孩子,您在河里游泳、划水时,将河水搅浑了,就像我们平常见到的那样。后来,您在沙滩上发现了一小块金子,金子小得很,连一个比塞塔也不值,您会以为自己成了百万富翁吗?您会以为自己发现了这一小块金子就会发财吗?您会认为河里流淌的全是价值五个杜罗①的铸有国王头像的金币,而这些金币又是您的吗?显然这是十分荒唐的。然而,正由于这样,您会轻蔑地丢弃那金子,挥动手臂,双脚拍水,溅起阵阵水花,继续在水里游泳,再也不去想您在沙砾中发现的那一小块黄金吗?”这个比方打得恰到好处。她仿佛见到自己穿着无袖泳衣,在榛树和核桃树树阴下的河水里划水;而讲经师则穿着洁白的法衣,跪在河岸边,双手合十,请她不要抛弃那一小块金子。语言的说服力就在于说出来的话能看得见,摸得着。听了讲经师那一连串和美、新鲜、充满天国欢愉的言语,她激情满怀,在有许多横木条的窗子前她敞开了心扉,说了一些平时和他人说话时从来没有说过的话。讲经师在里面默默地听着,等她把话说完,忏悔室里的人颤抖着声音说:“我的孩子,您的悲伤与充满幻想和疑虑的经历值得我好好思索。您的灵魂是崇高的。仅仅由于在这个场所,我无法对忏悔人进行赞扬,我也不能告诉您金子在哪儿,污泥在哪儿……我更无法让您见到,您身上的金子比想像的还要多。不过,您仍是一个病人。凡是上这儿来的人灵魂都是有病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说忏悔的坏话。忏悔不仅是一种神圣的制度,而且,从世俗的角度看,也很有好处。您难道不理解(任何人都能理解)这种治疗灵魂疾病的医院对灵魂有病的人来说是很需要的吗?”讲经师还谈到新教办的报纸为解释心灵上的问题而作的辅导。“新教的教徒们由于缺乏精神之父,便只好求助于报刊,这不是很荒唐吗?”教区法官说完,哈哈大笑。

  ①西班牙古币名。

  接着他又说了一些话,内容是这样的:她不应该去那里只为了求得对罪孽的宽恕;灵魂和躯体一样,也需要治疗,需要讲究卫生;忏悔神父是个保健医生。有的病人不服药,有的病人隐瞒自己的病情,有的健康人不尊重养生之道,这等于害了自己,也等于欺骗了自己。同样的道理,一个有罪孽的人,或掩饰自己的罪过,或不如实进行忏悔,或敷衍搪塞,或不遵循应遵循的精神法则,这也是在损害自己,欺骗自己。要治好灵魂的病,光听一次讲经是不够的;不带着自己平时不加注意的老毛病去听讲经,就等于不想真的恢复健康。由上述这一切可以得出合乎情理的结论,除了遵守所有的宗教戒律外,还得经常进行忏悔。忏悔不能流于形式。一个人真想治好自己灵魂上的毛病,一定要选择好忏悔神父。然而,一旦选择好了,就应该将他看成真正的精神之父;或者不用宗教的话说,将他看成知心兄长,心里苦恼时,找他求得宽慰;心里有什么欲望,跟他彼此沟通;有了他能增强信心,消除疑虑。这一切即使我们的圣教不要求这样做,按一般的常情也应该这样。圣教从最高的教义到礼仪上的任何一个细节,都是非常合情合理的。

  庭长夫人对那种将信仰和情理统一起来的说法很感兴趣。她今年已二十七岁,却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言论。她只是没敢向讲经师提问题,不过,以后会有时间的。

  一只衔着一颗麦粒的麻雀飞到安娜的面前,目空一切地瞧着她。安娜回想起大祭司,他的特点就是像鸟类。

  里帕米兰先生是个好人,可他哪里在听忏悔呢?完全是例行公事,从来没有对她进行任何教诲。除了她的婚事,跟他忏悔了这么多年一无所获。这可怜的老头子老是说他对庭长夫人的罪孽了如指掌,他总是用这样的话安抚她:“好的,好的,再往下说吧;还有吗?再往下说……念三遍《天主经》,一次《圣母经》,再施舍点什么就行了。”这真是个怪人!堂卡耶塔诺什么时候跟她谈起过她有什么样的习性?可是,讲经师一上来就说她的气质非同一般。这个情况,还有其他一些情况都应注意到。这种说法完全是新的。

  另外,安娜还高兴地发现,堂费尔明跟她说话时,将她看成是有文化有教养的人;他对她谈到许多书的作者,认为她是熟悉的;他还随意用了不少术语,却没有对她进行解释。

  多么崇高!什么是美德?什么是神圣?那就是最好的道德,最神圣的事物。美德是指心灵的美和外表的整洁,这对品德高尚、爱好整洁的人来说是容易办到的。对不喜欢服装洁净、不爱用水的懒散的人来说,整洁是一种折磨,是办不到的事情;而对一个正派的人来说(他是这么说的),这是生活中最迫切的需要。宗教没有将道德之路说成是艰难的道路,对于沉陷于罪孽之中的人来说,才是畏途。能改过自新的人总是处于警觉状态的,只要叫唤他一声,他就过来了。培养美德,开始时,只需做出与习惯势力不同的微小的努力,由于有了速度和善良的“惯性”,第二天就不用费劲了。这符合力学的原理(德·帕斯先生是这样说的)。可以给美德下一个定义:心灵稳定平衡;也可以说是一种欢乐,是阳光灿烂的晴天;是一阵阵芬芳清爽的微风。有道德的灵魂是上帝赐予的、各种美德能像鸟儿一样愉快鸣啭的鸟笼。她常常抱怨的那种忧郁心情是她对即将得到的美德的思念;她像思念故乡一样思念它。道德的修养还有技巧和熟练的问题。通过斋戒、禁欲来进行德行的修养,当然是非常符合圣教教义的做法,但也有其他的方法。就是在我们喧闹的城市生活中,也有希望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这时,庭长夫人竟将她认为非常狭小、单调、凄凉的斐都斯塔视为巴比伦城了。她读过圣奥古斯丁的书,书上那个神圣的主教喜欢宗教音乐,他不是为了让耳目得到享受,而是为了净化灵魂,这点她不是还记得吗?所以,一切艺术是这样,对大自然的观赏也是这样,就是阅读纯历史、纯哲学著作也能达到净化灵魂的目的,使它达到神圣的境界。为什么不行呢?当你进入更高的境界后,就能把握住自己,不怕诱惑,只怀有审慎的担忧。这时,就会发现以前许多危险的现象现在就不一样了。比如,阅读禁书对弱者来说,犹如毒药,对强者来说,却是一服清肠的泻药。对于有一定抵抗力的人来说,坏事却从反面对他具有建设性的意义。

  讲经师没有讲他自己是不是能抗御一切的强者,可她猜测他是这样的人。总之,讲经师讲的道德和信仰,和她两个姑妈对她说的大相径庭,和那种她作为例行公事学会的庸俗的顶礼膜拜也完全不同。对,和人们教给她的那种枯燥乏味的拙劣的教义相比,真正的宗教更符合她少女时期的梦想,与洛雷托山上的幻觉更为接近。讲经师答应改日再给她讲更多的东西。这么一来,她将能领略、感受到多少新的事物!她有了这样一位情同手足的兄长,该有多幸福!她能和他谈谈上面说到的这些事情,谈谈最有趣、无疑也是最高尚的事情!

  有关她个人的问题,也就是安娜的罪孽,他们谈得不多。讲经师只是一般地说了说,他认为对情况了解得不够,需要进一步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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