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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这是她装在小口袋子里的一点儿点心,一小块面包,还有一点黄油,都让泪水沾湿了。

  她每次当点心吃的那块面包总是让泪水泡成了才吃进肚里的。她独自一人时,因为心里难过才哭;在女教师、男仆和那个男人面前,她是由于气愤才流泪的。走过那座磨坊,她见到一座森林。她边唱边跑,穿过森林,眼中仍噙着泪水,她是因为害怕才唱歌的。走出树林,眼前是一片草地,如茵的绿草长得很高。

  “我当时就在那儿,是吧?”赫尔曼大声地说。

  “没有错。”

  “我还问你,想不想坐三叶草号船,船老大就是我家的仆人。我是河口那边的科隆特雷斯人。”

  “没有错。”

  所有这一切,包括对话,就像笔录下来一般,庭长夫人仍记忆犹新。不过,她还是认为,实际上她记得的已不是当时的原话,只是事后的回忆。在回忆往事时,女孩子已使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像小说的情节那样变得更加生动了。

  后来,他们就进入梦乡。在科隆特雷斯堤岸边有人将他们唤醒时,已是白天。那是船老大,他发现自己的那条船已搁浅了,是搁在退潮后露出水面的一块礁石上。船老大狠狠地训了他们一顿,后来又叫自己的一个儿子将小安娜送回洛雷托。半路上女教师的一个男仆遇上他们,原来女教师家的人在四处寻找她。他们以为她已掉进大海,唐娜·卡米拉还吓得卧床不起。那个吻女教师的男人抓住小安娜的一条胳膊,使劲地捏,捏得出血,但她没有哭。

  他们问她在什么地方过的夜,她没有回答,生怕让他们知道,赫尔曼会受到惩罚。他们将她关了禁闭,还不给她吃饭,但她仍然什么也不说。次日晨,女教师派人叫来了三叶草号的船老大。据他说,两个孩子事先已商量好一起在船上过夜。竟然有这等事!安娜终于承认,他们是睡在一起的,但不是出于爱情。他们只是想当一晚上的船主,即使回家挨骂也甘愿。他们俩是想拉着缆绳坐船从此岸渡到彼岸,然后,他回科隆特雷斯,她回洛雷托。可是,河口的潮水退了,船到半途便搁浅在礁石上,他们怎么使劲,也没能使船往前移动分毫。于是,他们便躺下睡着了。她认为当时他们如果能砍断系船的缆绳,他们俩便能去摩尔人的地方,因为赫尔曼熟悉海路。她可以去寻找自己的爸爸,他要杀死许多摩尔人。可惜他们弄不断绳索,只好躺下讲故事、睡觉。

  赫尔曼对船老大也是这么说的,但谁也不信。

  这太丢人了!唐娜·卡米拉掐住小安娜的脖子,差一点要将她掐死。接着,她又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谚语,辱骂小安娜和她母亲,不过,这是她过了许久才明白的,当时她没有听懂那话的意思。

  唐娜·卡米拉将女孩的不正经归咎于常给自己接吻的那个男人。

  “都是你冒冒失失的,倒给她开了眼界。”

  小安娜没有听懂这话的意思,女教师的那位先生听了,哈哈大笑。

  从那天起,那个男人便老是朝小安娜看,冲她笑,眼中充满欲火,等女教师一走出房间,他便要和她接吻,但她从来不理他。

  来了一位神父,他在小安娜的卧室里关起门来和她说话,询问一些她一无所知的事情。后来,她细细琢磨,终于弄明白是什么意思。神父是要她承认自己犯了大罪,还要将她领到村上的教堂进行忏悔。小安娜回答不了神父提出的问题,神父便对女教师说,这女孩还不宜进行忏悔,因为她也许由于无知,也许出于狡诈,不想讲自己犯了什么罪孽。外面的那些男孩子也像和唐娜·卡米拉接吻的那个男人那样瞧着她,他们揪住她的胳膊,不知想将她拖到什么地方去。打那以后,没有女教师陪着,她不敢单独出门。赫尔曼她再也没有见到过。

  “我已经将你的情况写信告诉你父亲了。等你满十一岁,就让你进修道院。”

  唐娜·卡米拉的这番话只是一种威胁,但对小安娜来说,离开洛雷托,上哪儿去也不觉得难过。

  从那时起,他们便将她看成是一头早熟的牲口。尽管她不大听得懂他们说的话,但她已领会到,大伙儿将强加在她身上的那些罪过归咎于她的母亲。

  想到这儿,庭长夫人觉得心里憋得慌,脸颊火辣辣的。她点上灯,掀开沉重的床罩,身上只紧裹一条细羊毛花毯,那稍稍丰满的维纳斯般的身姿一览无遗,床罩揉成一团堆在她脚边。

  童年的追忆已经消逝,但由此产生的怒火却久久难以熄灭。

  “那种生活实在是太荒唐了!”安娜接着又想起了别的事情。

  当她想到自己有一刻钟时间处于叛逆状态时,心情更不好了。她认为现在活着就是为过去欠下的债做出牺牲。有时,她觉得这些债就像富有诗意的布道说教,在解释为什么人要活着。这时,她就想:

  “生活单调乏味只是一种表象,我这辈子经历了不少大事;我做出的这种牺牲,这种斗争比世界上任何一种冒险都要大。”

  但有些时候,就像现在,受压抑的激情冲破阻挡,利己思想占了上风,她便说自己是疯子,是浪荡女人、蠢货,并说道:

  “这种生活实在太愚昧了!”

  她一想到内心的这种反抗,便很生气,她想将这种反抗压下去,因此内心十分烦躁,心里像扎了刺。在这样的时候,她谁也不喜欢,对谁也不怜悯,只想听音乐。只有音乐才能解愁。不知为什么,她竟无意地想到了马德里皇家剧院,仿佛见到了俱乐部主任堂阿尔瓦罗·梅西亚,穿一件带护面的暗红色斗篷,正在罗西娜①的阳台上唱道:

  ①歌剧《塞尔维亚的理发师》中的人物。

  你瞧,上帝在微笑①。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庭长夫人呼吸急促,鼻翼翕动着,眼睛闪烁着火热的光芒,紧紧地盯视着墙上,瞧着自己那紧裹着细羊毛花毯的身体的投影。

  为了缓和一下折磨自己的激情,她有意想一想那出歌剧,想一想林多罗和理发师①。

  ①林多罗和理发师均为歌剧《塞尔维亚的理发师》中的人物。

  “我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现在我就能在这儿吻他,给他唱歌……”

  头脑中那个婴儿的模糊形象迅速消失,眼前又浮现出身材匀称的堂阿尔瓦罗·梅西亚的身影。他穿一身考究合身的白衣服,像国王阿马德奥①一样在向她问候。

  ①十九世纪西班牙国王。

  梅西亚向她致意时,见到她咄咄逼人地瞧着自己,便总是低垂着脉脉含情的目光。

  她觉得精神上松弛了一些。折磨着她的冷漠、紧张情绪渐渐变成了凄凉和忧伤。

  她已不是坏女人了。她已能随意感受领会某种事物。她对过去欠下的债做出牺牲的想法再次出现在脑际;这种牺牲显得更了不起,更高尚,犹如一股足以淹没世界的爱的洪流。堂阿尔瓦罗的形象就像一幅可溶解的绘画,也渐渐消去,眼前只见到他那件白色外衣。在他的后面,射进一束光线,隐约地显露出一件苏格兰花格子长袍,一顶带帽缨的金丝天鹅绒绿帽子,还有八字胡和灰白的山羊胡子,灰色的浓眉……最后,在黑色的背景上闪现出堂维克多·金塔纳尔令人尊敬的亲切的形象,他的头上有一束光环。正如堂卡耶塔诺说的那样,她就是为他做出了牺牲。安娜·奥索雷斯怀着纯洁的感情在那位绅士的前额上吻了一下。

  她真的非常希望见到他,真的希望像吻那幅可以溶解的画那样吻他。

  毫无疑问,那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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