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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近东的风光(1)


  奥斯本老头儿有不少理由可以自鸣得意。其中一条就是他以前的对头、冤家、又是恩人约翰·赛特笠到老来穷愁潦倒,竟要靠着他才能过活。当年害得赛特笠最苦,侮辱得他最厉害的就是奥斯本。他自己是世路上的得意人,时常咒骂那老叫化子,可是也不时周济他。每逢他把爱米丽亚的家用叫乔治带去的时候,就风言风语的让孩子明白他外公是个该死的穷光蛋,得靠人养活;又表示约翰·赛特笠从前欠了他那么多钱,如今又亏得他慷慨帮忙,应该知道感激;那口气真是又粗野又鄙俗。这份了不起的家用由乔治拿给母亲和外公。现在爱米丽亚主要的职务就是伺候和安慰那精神萎靡的老鳏夫。孩子瞧着他萎萎萃萃不得意的样子,不免对他摆出一副恩人架子来。

  爱米丽亚竟肯从父亲的仇人手里拿钱,可见她没有骨气。无奈这可怜的女人是向来没有什么骨气的。她心地单纯,需要别人保护。自从她不幸嫁给乔治·奥斯本以后,简直可说自从她成人以来,过的就是穷苦的日子;她老是受气,老是短一样缺一件,听人闲言闲语责备她,做了好事没好报。我且问你,当你看见品性比你优美的人经常受到这样的委屈,虚心下气的向恶运低头——当你看见温柔而得不到同情的穷人,因为没有钱而遭人家的白眼,你肯不肯放下得意人的架子去伺候这些困顿苦恼的化子呢?没准你想起这些低三下四的人来就觉得讨厌。大依芙斯①一面咂着嘴喝红酒,一面说:“阶级是非有不可的,贫富是应该有分别的。”如果他肯把碎肉屑儿扔给窗外坐着的拉撒路②吃,已经难为他了。他这话固然不错,可是你想,做人一辈子就好比打彩票,有的人得到的是紫红的细麻纱衣服③,有的人得到的却是破布条儿,而且只能把狗当作朋友,这件事岂不是非常玄妙,非常神秘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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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第166页注①。
  ②《圣经》里的癞皮叫化子。
  ③紫红色衣服是帝王或是大主教才能穿的。


  我不得不承认,爱米丽亚把她公公有时丢给她的面包屑捡起来喂她自己的父亲,心里不但不怨恨,反倒有些感激。这个年轻女人(太太小姐们,她才三十岁,我仍旧得称她年轻女人)——这个年轻女人,只要认清了责任,从来不怕牺牲自己,心服情愿的把一切都献给心坎儿上的人。小乔杰离家之前,她在漫漫的长夜里为他做针线,做得十指疲劳,真是费力不讨好的工作。为了父母,她吃尽辛苦,受了多少气恼,经历过各种困难。她逆来顺受,自我牺牲,可是她的苦处是没人见没人理的;不但世上的人瞧不起她,连她也瞧不起自己。我想她在心底里准以为自己是个没有刚性的脓包,应该给人小看,眼前有这种日子已经太便宜了。唉,可怜的女人啊!在暗底下受压迫被牺牲的可怜东西啊!你们一辈子连绵不断的受罪,在卧房里就像在上拷问架子,到客厅里又像是上了断头台。无论什么男人,一旦明白你们怎么委屈烦恼,怎么暗地里受虐待,准会怜悯你们,并且感谢上天,总算他自己是个男子汉。我记得好几年以前,在巴黎附近皮赛脱地方监禁疯人和白痴的牢房里看见过一个可怜虫,他一来有病,二来在牢里坐久了,一股子萎萎萃萃的神气。我们一群人里头有一个送给他一纸卷鼻烟,大概值半便士,那个生羊癫风的病人感动得不知怎么才好。他快乐感激到极点,只好哭起来了。倘或有人给我们一年一千镑的进款,或是救了我们的命,我们也不能感动到那步田地。同样的,如果你把一个女人虐待得够了,只要给她一星儿的好处就能使她高兴得掉眼泪,竟把你当个慈悲的天使。

  可怜的爱米丽亚!命运赏给她的不过是这类的小恩典。她早年的运气不错,后来竟沦落到好像进了个腌臜的监牢,永远给人做奴隶,遭人作践。有的时候小乔治来探探监,给她带来一线希望,勉强有些安慰。勒塞尔广场是她的监牢的尽头;她偶然也到那儿去走走,可是到晚上总回到自己的号子里来睡觉。她的职务全无情趣,服侍了病人听不见一句好话;年老的父母后半辈子不得意,动不动开口抱怨,对她蛮不讲理,磨得她左右为难。这样无休无歇受折磨的可怜东西在这世界上正不知有几千几万,而且大多数是女人。她们是不拿工钱的看护妇,像仁爱会的修女①一样舍己为人,却没有修女们献身教会时的热诚和理想。她们努力工作,废寝忘餐的伺候别人,甘心过苦日子,却连同情也得不到,到后来没没无闻的死掉,根本不算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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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仁爱会的修女专服侍病人。

  上天的安排是奇妙莫测的,令人敬畏的,他分配世人的祸福,往往叫聪明仁厚的好人受糟蹋,让自私的、愚蠢的、混帐的人享福。得意的弟兄们啊,虚心点儿吧!请你们对于潦倒的苦人厚道些,他们就算没比你好,可也不过是走了背运。想想吧,你的道德好,不过是因为没有受过多大的引诱;你的处境顺,不过是机会凑手;你的地位高,不过是恰巧有祖宗庇荫。你的成功,其实很像是命运开的玩笑,你有什么权利看不起人家呢?

  爱米丽亚的母亲葬在白朗浦顿教堂的坟地上。下葬的一天天阴雨湿,爱米丽亚想起她和乔治结婚的时候就是这样,那会儿还是第一回上那教堂。她的儿子穿了一身讲究的黑衣服坐在她身旁。她还记得教堂里管座位的老婆子和书记。牧师念经的时候,她不知想到哪里去了。若不是她手里拉着乔治,真恨不得跟死了的人换个过儿。想到这里,她又像平常一样责备自己太自私,心里暗暗的祷告上天给她勇气,帮她尽责任。

  她决定使出全副力量叫她的老父亲过得快活。她不辞劳苦的伺候赛特笠老头儿,替他缝,替他补,为他唱歌,陪他下棋,读报给他听,做菜给他吃,不厌其烦的带他上坎新登花园和白朗浦顿小街去散步。每逢他絮絮叨叨的说起从前的老话,她总是笑眯眯的假装爱听,好哄他喜欢。老头儿身子虚弱,一开口就爱抱怨;他常常坐在公园里的长凳上晒太阳,口里嘈嘈的诉说他的委屈和苦处,爱米丽亚便守在他身边想自己的心思,回忆从前的旧事。可怜这寡妇心里凄凄惶惶,多少的不如意。公园里好些孩子在山坡上和宽敞的路上跑来跑去,使她想起乔治来。人家把乔治抢去了。第一个乔治可不也是这么着离开她了吗?都是因为她的爱情自私,不正当,所以才有这样的报应,两次都受到严厉的惩罚。她责备自己罪孽深重,努力叫自己承认这种处分非常公道。在这个世界上,她差不多没有亲人了。

  她的生活相当于单独监禁,我知道这种监牢里的故事,说来叫听的人心里闷得慌。除非另外有些风趣诙谐的穿插才能调和书里的气氛,譬如加添个把软心肠的牢头禁子,或是形容城堡里的指挥官怎么爱说笑话,或是描写老鼠怎么在拉丢特①的胡子里溜出溜进,脱兰克②怎么用十指和牙签在城堡下面挖隧道。无奈写书的没有这样的趣事可以穿插在爱米丽亚被监禁的故事里面。总之请你记住,在那一段时期里面,她心里只管悲苦,可是别人跟她说话的时候她总是笑脸相迎。她过的是贫穷苦恼的日子,不消说是寒伧极了;她为老父亲唱歌,做布丁,玩纸牌,补袜子。这样看来,不管她算不算本书的主角,也别管你我两人衰老、穷苦、唠叨到什么程度,但愿我们临死之前也有这么个善心人儿把软软的肩膀给我们靠着,怪体贴的伺候我们,让我们这些浑身骨头痛的老头儿老婆子少受些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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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丢特(Jean Henri Latude,1725—1805),因得罪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妇邦巴图,被关禁了三十五年,换过四个监狱。
  ②脱兰克(Francois Trenck,1726—94),奥国冒险家,曾经被长期监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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