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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多情的和无情的(3)


  奥斯本老先生可不是这样。他从市中心回来,走进客厅,他的两个女儿和那斯文典雅的乌德小姐都上前来欢迎他。她们看了他的脸色——那张脸总是板着,最好看的时候也是黄胖浮肿的——她们见他满面怒容,黑眉毛一牵一扯,知道他那宽大的白背心后面准是藏着一腔心事,烦恼大着呢。爱米丽亚向来和他见面的时候总是慌得索索抖,那天她走上前来,老头儿很不客气的咕哝了一声,表示跟她打招呼。他那毛茸茸的大爪子把爱米的小手马马虎虎拉一拉就算了事,然后一脸没好气的样子,回头向大女儿瞅了一眼。大小姐懂得这眼色就是说:“她到这儿来干什么?”忙说道:“爸爸,乔治进城来了。他这会儿在骑兵营,今儿晚上回家吃晚饭。”“哦,他来了。我可不高兴等他,吉恩。”说了这句话,这位贤明的好人往自己的椅子里一倒。这间幽雅而且陈设讲究的客厅里静得一丝儿声音都听不见,只有法国式大钟滴答滴答的走着,仿佛它也有些心慌意乱。

  这只大钟的顶上安着黄铜的装饰,塑的是伊菲琪娜亚①做牺牲的故事,那些铜人儿都是欢欢喜喜的样子。一会儿,钟打五下——那声音又重又深,很像教堂的钟声——奥斯本先生便把他右边的铃带子狠狠的拉了一下。佣人头儿慌忙从楼下上来,奥斯本先生对他大声喝道:“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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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当希腊军进攻特洛伊的时候,国内的人要讨好狄安娜女神,准备杀死她作为祭献。女神大发慈悲,一阵风把她摄去。当祭师举刀要杀她的时候,发现祭坛上的伊菲琪娜亚不见了,只有一腔羊。

  佣人答道:“老爷,乔治先生还没有回来。”

  奥斯本先生沉着脸说道:“乔治先生干我屁事!混帐!我才是这儿的主人。给我开饭!”爱米丽亚吓得直哆嗦,其余的三个小姐互相使眼色通了个电报,屋子底层立刻乖乖的打起铃子催吃饭。铃声一停下来,一家之主不等佣人来请,把手插在蓝大衣的大口袋里(他的大衣外面钉着一排黄铜扣子),自管自大踏步往楼下走,一面回头向四个女的瞪了一眼。

  她们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跟在父亲后面走下去,其中一位小姐问道:“亲爱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乌德小姐轻轻答道:“大概是公债跌价。”一群女人不敢作声,战战兢兢的跟着满面怒容的领队人下去,不声不响的在各人自己的位子上坐好。吃饭前他粗声祈祷,听上去只像咒骂。过后当差的上来开了银子的碗碟盖。爱米丽亚怕得直发抖,因为她恰巧坐在可怕的奥斯本先生旁边,而且乔治不在,桌子这边空了一个位子,只剩她一个人。

  奥斯本先生抓紧了大汤匙,两眼瞅着她,声音阴沉沉的问道:“要汤吗?”他把汤分给大家,也不说话。

  半晌,他开口道:“把赛特笠小姐的汤拿下去。她吃不下去,我也吃不下去。这种东西简直不能入口。赫格思,把汤给拿掉。吉恩,明天叫那厨子滚蛋。”

  奥斯本先生骂完了汤,又骂鱼。简短的批评都是不留情的挖苦。他狠狠的咒骂别灵斯该脱鱼市场,那股蛮劲儿倒跟市场上出来的人不相上下①。此后他又不说话了,喝了几杯闷酒,脸色越来越凶恶。忽然一阵轻快的打门声,大家知道乔治回家了,都吐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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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别灵斯该脱(Billingsgate)是伦敦最大的鱼市场,鱼贩子出名的会骂人。

  他说他不能早回家,因为达苟莱将军留他在骑兵营里等了好久。鱼也吧,汤也吧,不吃都没有关系。随便给他什么都行——他不在乎。羊肉做得妙极了。样样东西都妙极了。他的随和脾气和他爸爸难说话的样子恰好相反。吃饭的时候他不停口的谈天说地,大家听了心里都喜欢。不消说有一个人比别人更喜欢,我也不必提名道姓。

  在奥斯本先生的宅子里,每逢沉闷的筵席快完的时候,听差照例献上橘子和酒;小姐们把这两种东西品评了一番,便打个暗号,大家离开座位,轻轻悄悄的移步到客厅里去。客厅就在饭间楼上,里面搁着一架横丝大钢琴,腿上镂着花,上面覆着皮罩子。爱米丽亚希望乔治不久就会上来找她,在钢琴前面坐下弹了几支他最爱听的圆舞曲(当年这些曲子刚从外国传进来)。可是她使了这小手段却没有把乔治引上楼来。乔治的心根本不在这些曲子上。弹琴的人失望得很,越弹越没有劲儿,不久就离开了大钢琴。她的三个朋友搬出她们常奏的一套曲子里头最响亮动听的歌儿弹给她听,可是她一点儿都听不进去,只坐着发怔,担心不吉利的事情会临到她头上来。奥斯本老头儿那怒目攒眉的样子本来就够怕人的,可是像这样狠毒的表情还是第一回看见。他直瞪瞪的瞧着那女孩子走出饭间,仿佛她犯了什么过错。上咖啡的时候,爱米丽亚心惊肉跳,倒像管酒的赫格思递给她的是一杯毒药。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奥妙呢?唉!这些女人真要命!一见了什么不祥之兆,就牢牢记在心里丢不开,越是可怕的心思,越加宝贝,仿佛为娘的总是格外宠爱残废的儿女一般。

  乔治·奥斯本看见爸爸脸上不开展,心里也在焦急。他实在需要钱,可是父亲气色不善,眉毛那么拧着,怎么能从他那儿榨得出钱来呢?平常的时候,要讨老头儿喜欢,只要称赞他的酒,没有不成的。乔治便开口夸他的酒味好。

  “我们在西印度群岛从来喝不到您这么好的西班牙白酒。那天您送来的那些,海维托帕上校拿了三瓶,塞在腰带底下走掉了。”

  老头儿答道:“是吗?八先令一瓶呢。”

  乔治笑道:“六基尼一打,您卖不卖?有个国内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也想买呢。”

  老的咕哝道:“哦?希望他买得着。”

  “达苟莱将军在契顿姆的时候,海维托帕请他吃早饭,就问我要了些酒。将军喜欢得了不得,要想买些送给总指挥。他是摄政王的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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