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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1)


  莫尔斯先生在大都会旅馆的办公室遇见了马丁。他究竟是因为别的事偶然在那儿出现,还是因为要请他赴宴而专程去的,马丁很难确定,尽管地倾向于后一假说。总而言之,露丝的爸爸,那个禁止他进门、解除了他俩婚约的人,现在请他去吃饭了。

  马丁没有生气,甚至没有拿架子。他容忍了莫尔斯先生,同时一直在猜想着像他那样纡尊降贵是个什么滋味。马丁没有谢绝邀请,却含糊其辞模棱两可他回避了它,只问起了一家人,特别是莫尔斯太太和露丝的情况。他提起露丝的名字时平静自如,并不犹豫,尽管他也暗自感到惊讶,怎么竟没有内心的颤栗,没有往日所熟悉的那种心跳急促热血涌动的情绪。

  他收到许多宴会的邀请,也接受了一部分。有的人为了邀请他赴实而求人引荐。他继续为那变大了的小事感到迷惑。等到伯纳德·希金波坦也邀请他去赴宴时,他便更感到迷惑了。他记得自己那些饿得要死的日子,可那时没有人请他吃饭;而那正是他最需要饭吃的时候。因为没有饭吃,他虚弱,发昏,饿瘦了。这倒是个逻辑怪圈:那时他需要饭吃,却没有人请他;现在他可以买上十万顿饭,胃口山倒了,人们却从四面八方硬拉他去赴宴。这是为什么?他这不是无功受禄么?真没有道理。他还是他,他的作品那时早已完成。可那时莫尔斯先生和太太却指责他是懒汉,不负责任,又通过露丝催促他去找坐办公室的工作。他写成的作品他们都是读过的,露丝曾把他一份又一份的手稿给他们看,他们也都看了。而现在使他的名字出现在所有报纸上的却正是那些作品,而使他们请他赴宴的又正是他在报上的名字。

  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莫尔斯一家对他发生兴趣并非因为他或他的作品。由此看来,他们现在也不会因为他或他的作品而需要他,他们感兴趣的是他的名气,因为他现在已经出人头地,有了大约十万块钱。为什么不呢?资产阶级社会就是这样衡量人的。他算老几?他还能希望有什么别的情况?但他仍然自尊,他厌恶这种衡量标准。他希望人们按他的价值,或是他的作品给他评价。作品才是他自己的表现。丽齐就是这样评价他的。他的作品在她的眼里简直不算一回事。她是拿他自己评价他的。水电工吉米和他那批老哥儿们也是这样评价他的。这一点在他当年跟他们交往时已有足够的证明;贝陵公园的那个星期天表现得尤其清楚。他的作品可以忽略不计。他们喜欢的、愿意为他打架的是他们的同伙马丁·伊甸,一个好哥儿们。

  还有露丝。她爱的是他自己,这无可怀疑。但是,她虽然爱他,却更爱资产阶级的价值标准。她曾反对过他写作,他似乎觉得那主要是因为写作赚不了钱。她对他的《爱情组诗》就是那样评价的。她也劝过他去找份工作,不错,她把“工作”叫做“职位”,那其实是一回事,原来那说法总横亘在他心里。他曾把自己的全部作品读给她听,诗歌、小说、散文——《威几威几》、《太阳的耻辱》,所有的一切,而她却总不厌其烦地坚持要他去找工作,去干活——天呀!好像为了配得上她他并没有刻苦工作,剥夺睡眠,榨干了生活似的。

  这样,那小事就变得更大了。他健康、正常、按时吃饭、睡眠充分,可那越长越大的小事却缠住了他。那时作品早完成了。这话者在他脑子里出现。在希金波坦现金商店楼上的一顿丰盛的晚宴上,他坐在伯纳德·希金波坦的对面,好不容易才算控制了自己,没有叫出声来:

  “那时作品早完成了!你到现在才来请我吃饭。那时你让我饿肚子,不让我进你家的门,因为我不去找工作而咒骂我。而那时我的作品早完成了,全完成了。现在我一说话,你就乖乖听着,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乖乖听着,心里有话到了嘴边也压住不说。我告诉你你们那帮人都是混蛋,许多人都是剥削者,你也不生气,只一个劲哼哼哈哈,承认我的话里有许多道理。这是为什么?因为我有了名气,因为我有很多钱。并不是因为我是马丁·伊甸,一个还算不错、也不太傻的人。说不定我告诉你月亮是生奶酪做的,你也会赞成,至少不会反对,因为我有钱,钱堆成了山。可我的作品很久以前就完成了。我告诉你,那些作品老早就完成了,可那时你却把我看作是你脚下的泥土,吐我唾沫。”

  马丁·伊甸并没有叫出声来。那思想咬啮着他的脑子,永不休止地折磨着他,他却微笑着,而且成功地表现了宽容。他讲完话,伯纳德·希金波坦便接过话茬,打开了话匣子。他自己就是一个成功的人,而且为此而骄傲。他是白手起家的,没有靠谁帮助,不欠任何人的情。他完成了一个公民的义务,拉扯大了一大家人,这才有了希金波坦现金商店,那是他的才能和勤劳的丰碑。他爱他的希金波坦现金商店有如某些人爱他们的妻子。他对马丁敞开了心扉,大讲他是如何聪明机敏,如何劳心焦思才建立起了商店的。而且他还有计划,雄心勃勃的计划:这附近正在迅速发展,这个商店委实太小。如果他有更多的空间,他可以作出一二十条省工省钱的改进。他现在还想干。他正在竭尽全力准备有一天能把店旁的土地弄到手,再修一套一楼一底的房屋。他可以把楼上租出去,把两套楼房的楼下用作希金波坦现金商店。他说到那块横跨两套楼房的新招牌时眼里放出了光芒。

  马丁忘了听话。那人的唧唧呱呱已被他脑子里的叠句“那时作品早已完成”淹没了。那叠句叫他发疯,他想摆脱它。

  “你刚才说那得花多少钱?”他突然问道。

  他姐夫正大谈着附近地区的商业发展机会,立即住了口。刚才他并不曾提起那得花多少钱,不过他是知道的,他已经计算过一二十次了。

  “按现在的木料价看,”他说,“四千元就够了。”

  “包括招牌?”

  “招牌没有算。房子修起来,招牌总得挂的。”

  “地皮呢?”

  “还得三千。”

  他身子前倾,手指头神经质地捏拢只撒开,望着马丁开支票。支票递到他的面前,他瞟了一眼数目——七千。

  “可我最多能出六厘利,”他沙哑了嗓子,说。

  马丁几乎笑出声来,却问道:

  “那得是多少钱?”

  “我算算看,六厘利,六七——四百二十块。”

  “那就是每月三十五块,是吧?”

  希金波坦点了点头。

  “好,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就这样安排,”马丁瞥了一眼格特露。“如果你把这每月三十五元用来雇人做饭、洗衣服、做清洁,本钱就归你。只要你保证格特露不再做苦工,这七千元就是你的了。这笔交易怎么样?”

  希金波坦先生接受得好不费力。不让他的妻子做家务活,那简直是对他那节俭的灵魂的冒犯。那豪华的礼物成了药丸的糖衣,很苦的药丸。不让他的妻子干活!他碍难吞下。

  “行,”马丁说,“这每月三十五块我来付,那么——”

  马丁把手伸过桌子,要取回支票。可支票已经叫伯纳德·希金波坦的手抓住,希金波坦叫道:

  “我接受!我接受!”

  马丁登上电车时感到异常难受而且厌倦。他抬头看看那神气十足的招牌。

  “猪猡,”他嗷叫道,“猪猡,猪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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