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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想不到舞曲很快就结束了,穿天鹅绒衣服的美丽女郎走了。突然。赫尔米娜站到了我的旁边,她刚才看我们跳舞来着。

  “你看见了吧?”她赞许地笑道。“你发现了吧,女人的腿并不是桌子腿。嗨,好极了狐步舞你现在会了,谢天谢地,明天我们就可以学波士顿华尔兹舞了,再过三个星期就可以到格罗布斯大厅参加化装舞会了。”

  舞会休息时我们在桌旁落了座,那位萨克斯管演奏师,又英俊又年轻的帕勃罗先生也过来了,他向我们点点头,在赫尔米娜身旁坐下。看来,他是她的好朋友。可是我——我承认——初次认识他时一点不喜欢他。他长得很漂亮,体型和外相都很美,这一点无可否认,可是在他身上我没有发现别的优点。至于他会多种语言这一点,他也没有为难自己,他根本不说什么话,要说也是“请,谢谢,是,当然,哈罗”以及诸如此类的几个字,这几个字他当然可以用好几种语言表达。不,这位帕勃罗先生不说话,而且.他似乎也想得不多,这位漂亮的先生。他的营生就是在爵士乐队里吹奏萨克斯管,看来,他全身心都扑在这个职业上,简直是入了迷。有时,在演奏时他会突然鼓起掌来,他也采取别的方式抒发他的热情,有时会从他的嘴里突然爆出唱歌似的几个字来,如“噢噢噢噢,哈哈,哈罗!”

  除此以外,很明显,世界上的其他事情他一概不会,他只是长得漂亮,让女人喜欢,他穿领子最时髦的衣服,结个时髦的领结,手指上戴满戒指。他此时的休息娱乐不过是:跟我们坐在一起,对我们微笑,看着手表,卷卷纸烟,卷纸烟他倒是非常灵巧。他那一双移民后裔的黑眼睛很好看,他的头发黑黑的,但这一切都掩盖不住他的浪漫气质、他的问题和想法。从近处看,这位漂亮非凡的人是个快乐的、有些娇惯的青年,举止端庄,很有礼貌,如此而已。

  我跟他谈论他的乐器,谈论爵士音乐,他看到,他现在是跟一位音乐的老爱好者、老行家谈话。可是他却不予理睬,我出了对他的礼貌,或者其实是对赫尔米娜的礼貌,讲了一通话,从音乐理论上为爵士音乐辩护,他却无可无不可他笑笑,根本不接我的话茬,也许他根本不知道,除了爵士乐还有过其他音乐。他人很好,很规矩,听话,他那双大眼睛笑得很甜;可是。他与我之间似乎没有共同的语言——重要和神圣的东西,对我则不然,我们来自地球上两个完全相反的大陆。我们的语势没有一个字是共同的人可是后来赫尔米娜跟我讲了一些奇特的故事。她说,那次谈话后,他曾对她说,她应该关心我这个人,我是那样的不幸。当她问他,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他说:可怜的人,真可怜。看他那双眼睛!他不会笑。”

  黑眼睛的帕勃罗告辞走了,音乐重又响起,赫尔米娜站起身。“现在你又可以和我跳了,哈里。你不想跳了?”

  现在,我跟她跳得更轻松、更自由、更快乐了,虽说没有跟那一位跳时那样的自在、忘我。赫尔米娜让我带她,她如同一叶花瓣似的轻柔地随我旋转,在她身上我也发现并感觉到那些忽而迎面飘来、忽而又飞去的美,在她身上还有一股女性和爱情所特有的芳香,她的舞也仿佛在温柔而真挚地唱着可爱诱人的异性之歌——一然而,对这一切我都不能完全自由、完全明朗地给予口答,我不能完全忘掉自己,完全献身给她。赫尔米娜跟我太亲近了,她是我的朋友,我的姐妹,我的同类,她像我本人,像我年轻时的朋友赫尔曼——幻想者、诗人、我的思维练习和越轨行为的热情奔放的同志。

  后来,当我对她谈到这一点时,她说道:“这我知道,我很清楚。虽然我会让你爱我,但不着急。我们暂时还是朋友,我们是希望互相成为朋友的两个人,因为我们互相认出了对方。现在我们两人要互相学习,一起玩儿。我给你看我的小小技艺,教你跳舞,让你快活一点,愚蠢一点;你给我讲你的思想,讲一点你的知识。”

  “啊,赫尔米娜,我没有什么好讲的,你知道的比我多。你这个人多么奇特啊,你这个姑娘。你对我什么都理解,总是走在我前头。对你说来我算什么?你不觉得我很无聊吗?”

  她目光阴郁地看着地板。

  ’‘我不喜欢听你这样说话。你想想那个晚上,你当时要摆脱你的痛苦和孤独,精疲力竭地、绝望地拦住我,成了我的朋友!你想,我为什么当时认出了你,而且能理解你?”

  为什么,赫尔米娜?请告诉我。”

  ‘因为我跟你一样。因为我也和你一样孤独,和你一样不能爱生活,不能爱人,不能爱我自己,我不能严肃认真地对待生活,对待别人和自己。世上总有几个这样的人,他们对生活要求很高,对自己的愚蠢和粗野又不甘心。”

  “你啊,你啊”我深为诧异地喊道。‘我理解你。朋友,没有人比我更理解你。然而你对我又是个谜!你对待生活玩世不恭,你对种种细小的事情和享受都十分崇敬。你就是生活中的这样一个艺术家。你怎么还能受生活之苦呢?你怎么会绝望?”

  “我不绝望,哈里。可是受生活之苦,噢,我可是太有切身体验了。你觉得很惊奇,我会跳舞,在生活的表层如此熟悉一切、精通一切,却不感到幸福。而我呢,朋友,也感到惊奇,你对生活如此失望,而在最美好、最深刻的事情——精神、艺术、思想——却如此精通熟悉。正因为如此,我们互相吸引,我们是兄弟姐妹。我会教你跳舞、游玩、微笑,但我不会教你满意。我要向你学习,对你要作思考和了解,然而也不会学会满意。你知道吗,我们两个人都是魔鬼的孩子?”

  “是的,我们是魔鬼的孩子。魔鬼就是精神,它的不幸的孩子就是我们。我们已经脱离了自然的轨道,游离在虚空中。不过,现在我想起了一点事:我给你讲过《论荒原狼》,里面谈到,如果哈里以为他只有一个或两个灵魂,他是由一个或两个人构成的,那么这只是他的幻想。每个人都是由十个、百个、千个灵魂构成的。”

  “这话太中我的意了赫尔米娜喊道:“比如在你身上,精神的东西很发达,训练有素,而在所有小的、次要的生活技能方面却相当不行。思想家哈里一百岁了,而舞蹈家哈里出生还不到半天。现在我们要扶植舞蹈家哈里,让他成长,扶植所有跟他一样小、一样笨、一样未成年的小兄弟。”

  她抿嘴一笑,看着我,改用另一种语调轻轻地问我:

  “你觉得马丽亚怎样?”

  “玛丽亚?她是谁?”

  “就是跟你跳过舞的那位。一位很漂亮的姑娘,真是很漂亮。据我的观察,你有点儿爱上了她。”

  “你认识她?”

  “噢,是的,我们很熟。她让你有点儿牵肠挂肚了吧。”

  “我喜欢她,我很高兴,我跳得不好,她却对我那样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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