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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我自己!”她喘息着,“钟打十二点啦!那儿,那是真的!

  那太可怕啦!”

  她的手指紧揪住衣服,又把衣服合拢来遮住眼睛。我正想偷偷走到门口打算去叫她丈夫,可是一声刺耳的尖叫把我召唤回来——那围巾从镜框上掉下来了。

  “哎呀,怎么回事呀?”我喊着。“现在谁是胆小鬼呀?醒醒吧!那是玻璃——镜子,林惇夫人,你在镜子里面看到的是你自己,还有我在你旁边。”

  她又发抖又惊惶,把我抱得紧紧的,可是恐怖渐渐从她脸上消失了;苍白的脸色消失,呈现出羞臊的红晕。

  “啊,亲爱的!我以为我是在家呢,”她叹着。“我以为我躺在呼啸山庄我的卧房里。因为我软弱无力,我的脑子糊涂了,我就不知不觉地叫起来。不要说什么吧,就陪着我。我怕睡觉:我的那些梦让我害怕。”

  “好好睡一下会对你有益的,太太,”我回答,“我希望你在这一场折腾后,可以不再想饿死你自己了。”

  “啊,但愿我是在老家里我自己的床上!”她辛酸地说下去,绞着双手。“还有那风在窗外枞树间呼啸着。千万让我感受感受这风吧——它是从旷野那边直吹过来的——千万让我吸一口吧!”

  为了使她平静下来,我就将窗子打开了几秒钟。一阵冷风冲进来;我关上窗,又回到我的原位。她现在平静地躺着,脸被眼泪冲洗着。身体的疲乏已经完全降服了她的精神:我们凶猛的凯瑟琳并不比一个啼哭的孩子好多少。

  “我把自己关在这儿有多久了?”她问,忽然精神恢复过来。

  “那天是星期一晚上,”我回答,“今天是星期四晚上,或者,这时不如说是星期五早上了。”

  “什么!还是在这个星期里吗?”她叫。“就这么短的时间吗?”

  “只靠冷水和坏脾气活着,这也就算够长的了。”我说。

  “唉,好像过了数不尽的时刻啦,”她疑惑地喃喃着,“一定还多些。我记得在他们争吵后我还在客厅里,埃德加狠心地惹我生气,我就拚命跑到这屋里。我一闩上门,整个黑暗压住了我,我就倒在地板上了。我不能够向埃德加解释:我是多么确切地感觉到如果他非嘲弄我不可,我会发病,或者疯狂的!我已经不能管束我的舌头或头脑,他也许没猜想到我的悲痛,我只感到我要躲避他和他的声音。在我还没有十分恢复能看能听的能力之前,天就亮了。耐莉,我要告诉你我想过什么,还有什么想法总是不断地出现再出现,搞得我都快要发疯了。我躺在那儿,头靠着桌子腿,我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得出灰灰的窗户玻璃,我想我是在家里那橡木嵌板的床上。我的心由于某种极度的忧伤而感到痛楚,可是我刚醒过来,又记不得是什么忧伤。我想着,苦苦地想发现到底是些什么。最奇怪的是,过去我生活中的整整七年变成了一片空白!我想不起是否有过这段日子。我还是一个孩子,我父亲才下葬,由于辛德雷命令我和希刺克厉夫分开,我才开始有了悲痛。我第一次被人孤零零地扔在一边,哭了一整夜,又昏昏沉沉地打了一个盹醒过来,我伸手想把嵌板推开:我的手碰到了桌面!我顺着桌毯一拂,记忆跟着就来了:我原来的悲痛被一阵突然的绝望吞没了。我说不出我干嘛觉得这么倒霉:一定是暂时神经错乱,因为简直没有原因。可是,假使在十二岁的时候我就被迫离开了山庄,每一件往事的联想,我的一切一切,就像那时候希刺克厉夫一样,而一下子就成了林惇夫人,画眉田庄的主妇,一个陌生人的妻子:从此以后从我原来的世界里放逐出来,成了流浪人。你可以想象我沉沦的深渊是什么样子!你要摇头尽管摇,耐莉,你帮助他使我不得安宁!你应该跟埃德加说,你实在应该,而且要叫他不要来惹我!啊,我心里像火烧一样!但愿我在外面!但愿我重新是个女孩子,野蛮、顽强、自由,任何伤害只会使我大笑,不会压得我发疯!为什么我变得这样厉害?为什么几句话就使我的血激动得这么沸腾?我担保若是我到了那边山上的石南丛林里,我就会清醒的。再把窗户敞开,敞开了再扣上钩子!快,你为什么不动呀?”

  “因为我不想让你冻死,”我回答。

  “你的意思是你不肯给我活下去的机会,”她愤愤地说。

  “无论如何,我还不是毫无办法,我要自己开。”

  我来不及阻止她,她已经从床上溜下来了,她从房间这边走到那边,脚步极不稳,把窗推开就探身出去,也不在乎那冷风像锋利的小刀在割她的肩膀。我恳求着,最后打算硬拉她缩回来。可是我立刻发觉她在精神错乱时的体力大大超过我的体力(她确是精神错乱了,我看她后来的动作与胡言乱语才相信的)。没有月亮,下面的一切都藏在朦胧的黑暗中:不论远近,没有一线光亮从任何房子里射出来——所有的亮光都早就熄灭了:呼啸山庄的烛光,这儿是从来也瞧不见的——她可还是硬说瞅见它们亮着。

  “瞧!”她热烈地喊着,“那就是我的屋子,里面点着蜡烛,树在屋前摇摆,还有一支蜡烛是在约瑟夫的阁楼里……约瑟夫睡得迟,不是吗?他在等我回家,他好锁大门。好吧,他还要等一会呢。那段路不好走,需要勇气。而且我们走那段路一定要经过吉默吞教堂!我们曾经常常在一起走,不怕那儿的鬼,互相比胆量,站在那些坟墓中间请鬼来。可是,希刺克厉夫,如果我现在跟你比胆量,你敢吗?要是你敢,我就陪你。我不要一个人躺在那儿:他们也不许要把我埋到一丈二尺深的地里,把教堂压在我身上,可是我不会安息,除非你跟我在一起。我绝不会!”

  她停住了,接着又带着一种古怪的微笑开始说:“他在考虑——他要我去找他!那么,找条路呀!不穿过那教堂院子。

  你太慢了!该满意了吧,你总是跟着我的!”

  看来跟她的疯狂争执不休是白费精力,我就盘算着怎么能既不松开手,又能找些衣服给她披上。因为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敞开的窗子前。这时,使我大为惊讶的是听见门柄轧的一声,林惇先生进来了。他刚从书房出来,正经过走廊,听到我们说话,被好奇心或是恐惧所驱使,想看看我们深更半夜还在说什么。

  “啊,先生!”我喊道,他一眼看到这屋里的情形,以及这凄凉的气氛时正要惊叫,却给我拦住了。“我可怜的女主人病啦,她把我制住啦!我简直没法管她了。求求你来,把她劝到床上去吧。忘掉你的怒气吧,因为她是很难听别人的话的。”

  “凯瑟琳病啦?”他说,赶忙走过来。“关上窗子,艾伦!

  凯瑟琳!怎么——”

  他沉默了:林惇夫人憔悴的神色使他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恐怖地瞅瞅她又瞅瞅我。

  “她正在这儿生气哩,”我继续说,“简直没吃什么,也绝不抱怨:她不准任何人随便进来,直到今天晚上我才来这里。所以我们也不能向你禀报她的情况,因为我们自己也不清楚。

  不过这也没什么。”

  我觉得我解释得很笨拙;主人皱着眉。“没什么,是吗,丁艾伦?”他严厉地说。“你得说清楚点,为什么完全瞒住我!”

  他搂着妻子,悲痛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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