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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当奶牛一出现出奶量比平常减少的迹象,人们往往就采取在牛奶场唱歌的办法,想用这种办法把牛奶引出来;老板要求唱歌,这群挤牛奶的工人们就放开喉咙唱起来——唱的完全是一种应付公事的调子,老实说,一点也没有自愿的意思;结果,就像他们相信的那样,在他们不停地唱歌的时候,出奶的状况的确有了改变。他们唱的是一首民歌,说是有一个杀人凶手不敢在黑暗里睡觉,因为他看见有某种硫磺火焰在围绕着他燃烧,他们唱到第十四段还是第十五段的时候,挤牛奶的男工中有人说——

  “但愿弯着腰唱歌不要这样费气力才好!你应该把你的竖琴拿来,先生;不拿竖琴,最好还是拿小提琴。”

  一直在留神听他们说话的苔丝,以为这些话是对牛奶场老板说的,不过她想错了。有人接口说了句“为什么”,声音似乎是从牛棚里一头黄牛的肚子里发出来的;这句话是那头牛后面的一个挤奶工人说的,苔丝直到这时才看见他。

  “啊,是的;什么也比不上提琴,”奶牛场老板说。“尽管我确实认为公牛比母牛更容易受到音乐的感动——至少这是我的经验。从前梅尔斯托克有一个老头儿——名字叫威廉·杜伊——他家里从前是赶大车的,在那一带做了不少的活儿,约纳森,你不在意吗?——也可以这么说,我见面就认识他,就像熟悉我的兄弟一样。哦,有一次他在婚礼上拉提琴,那是一个月光明媚的晚上,他在回家的路上为了少走一些路,就走了一条穿过名叫四十亩地的近路,在横在路中的那块田野里,有一头公牛跑出来吃草。公牛看见威廉,天呀,把头上的角一晃就追了过去;尽管威廉拼命地跑,而且酒他也喝得不多(因为那是婚礼,办婚事的人家也很有钱),但是他还是感到他没法及时跑到树篱跟前跳过去,救自己的命。唉,后来他急中生智,一边跑,一边把提琴拿出来,转身对着公牛拉起一支跳舞的曲子,一边倒着向角落里退去。那头公牛安静下来,站着不动了,使劲地看着威廉·杜伊,看着他把曲子拉了又拉;看到后来,公牛的脸上都悄悄露出一种笑容来了。可是就在威廉停下来刚要翻过树篱的时候,那头公牛就不再笑了,低下头要向威廉的胯裆触过去。啊,威廉不得不转过身去继续拉给它听,拉呀拉呀,不停地拉;那时还只是凌晨三点钟,他知道再有几个小时那条路上也不会有人来,他又累又饿,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当他拉到大约四点钟的时候,他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很快就要拉不下去了,就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我剩下的最后一支曲子了!老天爷,救救我吧,莫让我把命丢了。”哦,后来他突然想起来他看见圣诞节前夕的半夜里有头牛下跪的事来。不过那时候不是圣诞节前夕,但是他突然想到要同那头公牛开个玩笑。因此,他就转而拉了一首“耶稣诞生颂”,就像圣诞节有人在唱圣诞颂歌一样;啊哈,你瞧,那头公牛不知道是开玩笑,就弯着双腿跪了下去,似乎真的以为耶稣诞生的时刻到了。威廉等到他那长角的朋友一跪下去,就转过身去像一条猎狗蹿起来,祈祷的公牛还没有站起来向他追过去,他已经跳过树篱平安无事了。威廉曾经说过愚蠢的人他见得多了,但从没有见过那头公牛发现那天原来不是圣诞节而自己虔诚的感情受到欺骗时那种傻样的……对了,威廉·杜伊,这就是那个人的名字;这阵儿他埋在梅尔斯托克教堂院子里,什么地方我都能说得一点儿不差——他就埋在教堂北边的走道和第二棵紫杉中间那块地方。”

  “这真是一个离奇的故事;它又把我们带回到中古时代,那时候信仰是一件有生命的东西!”

  这是奶牛场里一句很奇特的评论,是那头黄褐色母牛身后的人嘟哝着说的;不过当时没有人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就没有引起注意,只是讲故事的人似乎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是对他的故事表示怀疑。

  “哦,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先生,不管你信不信。那个人我熟得很。”

  “哦,不错;我不是怀疑它,”黄褐色母牛身后的人说。

  苔丝这时候才注意到和老板说话的那个人,由于他把头紧紧地埋在奶牛的肚子上,苔丝看见的只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老板和他说话也叫他“先生”。不过苔丝看不出一点儿道理来;他老是呆在母牛的下面,时间长得足够挤三头奶牛的奶,他时而嘴里悄悄地发出一声喘息,好像他坚持不下去了。

  “挤得柔和点儿,先生;挤得柔和点儿,”奶牛场老板说。“挤牛奶用的是巧劲儿,不是蛮力。”

  “我也觉得是这样,”那个人说,终于站起来伸伸胳膊。“不过,我想我还是把它挤完了,尽管我把手指头都给挤疼了。”

  直到这时候苔丝才看见他的全身。他系一条普通的白色围裙,腿上打着奶牛场挤奶工人打的绑腿,靴子上沾满了院子里的烂草污泥;不过所有这些装束都是本地的装束。在这种外表之下,看得出来他受过教育,性格内向,性情敏感,神情忧郁和与众不同。

  但是苔丝暂时把他外表上的这些细节放到了一边,因为他发现他是她以前见过的一个人。自从他们那次相遇之后,苔丝已经历尽沧桑,因而一时竟记不起在那儿见过他;后来心里一亮,她才想起来他就是那个曾在马洛特村参加过他们村社舞会的过路人——就是那个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过路的陌生人,不是同她而是同另一个女孩子跳过舞,离开时又冷落她,上路同他的朋友们一起走了。

  她回想起在她遭受了不幸以前发生的那件小事,对过去的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使她暂时生发出一阵忧郁,害怕他认出她来,并设法发现她的经历。不过她在他身上看不出他有记得的迹象,也就放心了。她还逐渐看见,自从他们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相遇以后,他那生动的脸变得更为深沉了,嘴上已经长出了年轻人有的漂亮胡须了——下巴上的胡须是淡淡的麦秸色,已经长到了两边的脸颊,逐渐变成了温暖的褐色。他在麻布围裙里面穿一件深色天鹅绒夹克衫,配一条灯芯绒裤子,扎着皮绑腿,里面穿一件浆洗过的白衬衫。要是他没有穿那件挤牛奶的围裙,没有人能够猜出他是谁。他完全可能是一个怪癖的地主,也完全可能是一个体面的农夫。从他给那头母牛挤奶所费的时间上,苔丝立刻就看出来,他只不过是在奶牛场干活的一个新手。

  就在此时,许多挤牛奶的女工们已经开始互相谈论起她这个新来的人,“她多么漂亮呀!”这句话里带有几分真正的慷慨,几分真心的羡慕,尽管也带有一半希望,但愿听话的人会对这句评价加以限制——严格说来,姑娘们也只能找到这句评价了,因为漂亮这个词是不足以表现她们的眼睛所看到的苔丝的。大家挤完了当晚的牛奶,陆陆续续地走进屋内。老板娘克里克太太因为自恃身分,不肯到外面亲自挤牛奶,就在屋里照料一些沉重的锅盆和杂事;也因为女工们都穿印花布,所以在暖和天气里她还穿着一件闷热的毛料衣服。

  苔丝已经听说,除她而外,只有两三个挤牛奶的女工在奶牛场的屋子里睡觉;大多数雇工都是回他们自己家里睡。吃晚饭的时候,她没有看见那个评论故事的挤牛奶的上等工人,也没有问起过他,晚上剩余的时间她都在寝室里安排自己睡觉的地方。寝室是牛奶房上方的一个大房间,大约有三十英尺长;另外三个在奶牛场睡觉的女工的床铺也在同一个寝室里。她们都是年轻美貌的女孩子,只有一个比她年纪小,其他的都比她的年纪大些。到睡觉的时候苔丝已经筋疲力尽,一头倒在床上立即睡着了。

  不过,在和她毗邻的一张床上睡觉的女孩子,不像苔丝那样很快就能入睡,坚持要讲讲她刚刚加入进来的这户人家的一些琐事。女孩子的喃喃细语混合着沉沉的夜色,在半睡半醒的苔丝听来,它们似乎是从黑暗中产生的,而且漂游在黑暗里。“安琪尔·克莱尔先生——他是在这儿学挤牛奶的,会弹竖琴——从不对我们多说话。他是一个牧师的儿子,对自己的心思想得太多,因此不太注意女孩子们。他是奶牛场老板的学徒——他在学习办农场的各方面的技艺。他已在其它的地方学会了养羊,现在正学习养牛……哦,他的确是一个天生的绅士。他的父亲是爱敏寺的牧师克莱尔先生——离这儿远得很。”

  “哦——我也听说过他,”现在她的伙伴醒过来说。“他是一个十分热心的牧师,是不是?”

  “是的——他很热心——他们说他是全威塞克斯最热心的人——他们告诉我,他是低教派的最后一个了——因为这儿的牧师基本上都被称作高教派。他所有的儿子,除了克莱尔先生外也都做了牧师。”

  苔丝此刻没有好奇心去问为什么这个克莱尔先生没有像他的哥哥一样也去做牧师,就慢慢地睡着了,为她报告新闻的那个女孩子的说话向她传过来,一同传过来的还有隔壁奶酪房里的奶酪气味,以及楼下榨房里奶清滴下来的韵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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