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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七


  王源起先写报告给他的主任。那主任是个官员,他七个星期中有五个星期在那个沿海的大城市度过。他对这些信置之不理,因为他在多处地方工作,他的主要任务是收齐他所有的工资。王源生气了,亲自找到学校的校长,将学生们的窘境告诉他:窗户上的玻璃破了,地板上的木板已开裂,刺骨的寒风从他们的脚间吹过,门也关不上。

  但那个校长有许多任务,他不耐烦地说:“忍一忍,忍一忍!我们现有的资金必须用来造新房子,而不是修无用的老房子!”这是这座城里到处都可以听到的话。

  王源考虑着那个校长的理直气壮的话,梦想着崭新的大厦和舒适温暖的教室,可事实是冬天日渐逼近,一天冷似一天。如果王源想解决这个问题,他就必须用自己的工资雇一位木匠来修理,使房间能避风防寒。经过一段时期的工作,他已经开始喜欢教学了,并感到自己对所教的学生产生了爱。他们通常不怎么富裕,因为有钱人将他们的孩子送进了私立大学,那类学校里有许多外国教师,校舍里每天还有供他们取暖的火和精美的食物。但这是一所公立学校,由新的政府开办,因此缺少资金。

  这所学校里有小商人的儿子,有薪金微薄的老私塾先生的儿子,还有几个精明的乡村小伙子,他们希望能够比在田间劳动的父辈们生活得更好些。他们全都年轻单纯、衣衫褴褛、营养不良。王源爱他们,因为他们紧张而热切地希望能理解他教给他们的一切,虽然他们常常还不怎么理解。有的学生懂得多些,有的学生懂得少些,但总的说来所有的人都懂得不多。是啊,看着他们苍白的脸和热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王源希望他能有钱用来修理教室。

  可是他没有钱,他甚至不能按期拿到工资,因为他的一些主任先拿钱。如果这个月钱不够,或因某种原因一些钱停发了,如为了军队,为了某个官员的新房子,或一些钱落进了某人的私囊,那么王源和其他一些新教员就必须耐着性子等。王源没有耐心,因为他急切地想摆脱他伯伯的债务,至少能先摆脱一项债务。他写信告诉王掌柜:“至于你的儿子,我还无能为力。我在这儿没有权,我能做的一切就是保住我自己的位置。但我把挣到的钱的一半寄给你,直到我还清我父亲借的钱为止。只是我不能为你的儿子负责任。”就这样,王源在这个新时代至少挣脱了一些血缘关系的束缚。

  因此他无法为他的学生们花费他自己的钱。他写信告诉梅琳,他多么想能够修理教室,冬天来临天气多么寒冷,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次她很快就回信了:“为什么你不将他们带出破旧而不中用的房子,到暖和的院子里去上课呢?如果不下雨,带他们到太阳底下去上课。”

  王源手中拿着她的信,奇怪自己怎么没先想到这一点呢。冬天气候干燥,常常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从此以后,他常常在他找到的一处阳光充足的地方给学生上课,那是在两座建筑的边墙形成的一个角落里。如果有什么人经过时笑话他们,王源置之不理,因为太阳是温暖的。他不禁更爱梅琳了,因为她在新房建造起来之前很快想到了这个简便可行的方法。梅琳回信的迅速也使他领悟到了什么。

  当他提出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时,她的信总是回得比平时快。王源开始变得狡猾起来,总是不断向她倾诉他的种种困境。如果他谈到爱情,她不会回答,可如果他谈到困难,她就会热心地回信。他俩之间的信件来往得很快,像秋风吹落的树叶一样越积越厚。

  在隆冬来临之际,王源还找到另一种使身体暖和的方法,这就是去田间劳动,将那些外国的种子播在田里。在学校里,王源必须开许多种课,因为对这些渴望求知的年轻人来说,这个学校没有足够的师资。当时到处都开办了新的大学校,传授那些人们从来没有学过的外国知识。年轻人拥进学校去学习,但学校却没有足够的师资能向他们传授在这个新时代他们渴望知道的一切。

  因此,由于王源去过国外,他便受到推崇和荐举,要他把所知道的一切教给学生。他所教的课程之一,就是怎样以新的方法种植和保养种子。他得到了一片土地。那地在城墙外面,靠近一个小村庄。王源带领他的学生上那儿去,他将学生组成了一支有四路纵队的小队伍。在街上,王源阔步走在学生们的前面,他为他们买的是锄头而不是枪,他们把锄头扛在肩上走。过路的行人瞪着他们看,许多人停下手中的工作盯着他们,惊奇地大声说:“这真是稀奇!”王源听到一个老实巴交、愚鲁迟钝的黄包车夫喊道:“哦,如今我在城里天天看到新鲜事,可是没有哪桩事比这更新鲜:用锄头去打仗!”

  听到这话,王源不禁笑了,他回答说:“这是最新型的革命队伍。”

  当他在冬日的阳光下轻松地前进时,这种自豪使他欣慰。这的确是支队伍,是他有生以来领导的唯一的一支队伍,它由到田间去播种的年轻人组成,当王源前进时,他以儿时在父亲的军营中学会的那种节奏迈着步子。虽然王源不知不觉,他的步伐却如此响亮清晰,以至他部下的凌乱步伐也开始变得整齐,并与他一致起来。顷刻之间,他们行军的步伐在他们身上形成了一种脉搏般的节奏。

  当他们穿过阴暗古老的城门时,步伐声在生苔的墙砖间回荡,回声一直传往墙外的乡间,这一节奏在王源心中开始形成短小精悍的诗句。这种事很久没有发生了,彷佛他刚从扑朔迷离的迷津中走出,彷佛现在的工作使他宁静,使他神清气朗,并升华为诗篇。他凝神屏息地等待着,当这些诗句向他涌来时,他以在土屋逗留的那几天中感受到的久远而清晰的快乐捕捉住了它们。三行生气勃勃的诗清晰地出现了,可是还缺少第四行。路已快到尽头,那块地就在眼前,他仓促中竭力想将最后一句诗挤出来,可它却毫无踪影。

  他必须将这些诗句从心中驱除出去,因为这时他的学生中间响起了一片低语和怨言。他们上气不接下气,说王源领他们跑得太快了,他们不能跑这么快,锄头又这么重,他们吃不惯这样的苦。

  因此王源必须抛开他的诗,他真诚地安慰他们说:“我们到了,就是这块地。在开始种地之前,大家先休息一会儿。”

  那些年轻人躺在那块地旁边的田埂上,汗真的从他们苍白的脸上淌了下来。他们胸部起伏,喘着粗气。其中只有几个农村小伙子没有陷入这样的窘境。

  他们休息时,王源打开了装有外国良种的袋子。青年们都将双手握成杯状,王源将那些饱满的金色种子倒进他们手中。现在他觉得这些种子特别珍贵。他想起了他怎样在万里之外的异国土地上种植这些种子,想起了那个白发老人。他自然也想起了那个与他接吻的外国姑娘。当他坚定地将种子倒出来时,他想起了这一切。他希望她没有那样做过!可那一刻终究救了他,使他孤独地踏上了他的人生旅程,直到他找到了梅琳。他迅速抡起锄头开始挖地,“看,”他对观望着的学生说,“锄头必须抡起来!开始可能要费些力,因为你们一上来不可能像这样挥动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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