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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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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在报纸上寻找这原因。玛丽这时说话了。他现在已十分了解她,并能从她说话的方式中体察她的思想。她的话简洁明朗,条理清楚,似乎有点漫不经心。她的声音显得既刚强又随便:“我也找过这原因了,源,但报上没有。似乎那些白人都十分无辜而友好,他们与他们的孩子在家中受到袭击时惊恐极了……” 王源听了看着她,她也在看他。她的眼睛像冰块似的清澈、灰黑、冰冷。这双眼睛谴责着他,他无声地向她喊:“我只做了我不得已才做的事!”但这双眼睛依然固执地谴责着他。 王源努力想做到像平常一样镇静,他坐了下来。但他说话时一反常态,他急切地说:“我要打电话给我的堂哥王盛,他会知道事实真相是什么,因为他住在大城市里。我了解我国人民,他们不会做这种事。我们是文明的民族,不是野蛮的民族。我们爱和平,恨流血。我知道,这一定是搞错了。” 那老太在一边热诚地重复:“我知道这一定是搞错了,源。我知道上帝不会让这种事降临到我们善良的传教士身上的。” 蓦地,王源觉得太太这几句简单的话使他停止了呼吸,他几乎喊出声来:“如果他们是那样的传教士……”然后他的眼光又落在玛丽身上,他欲言又止。因为现在她依然凝视着他,她的目光中包含着巨大深沉、默默无言的悲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的心渴望得到她的宽恕,然而又是这颗心退缩回来,唯恐去寻求这种宽恕,因为虽然他的心愿意向这种宽恕屈服,他的肉体却不愿向它屈服。 他没有再说什么,除了那老人外,此后没有人再开口。那老人听完了他们的话之后,站起身来对王源说:“源,你愿告诉我你知道什么新闻吗?”这时王源也站起身来,他突然不想留下来与玛丽单独在一起,他怕老太太也离开他们。他心事重重地离开了他们的家。他不希望这新闻是真的,他心中充满了一种无名的恐惧。他不能忍受这种耻辱,更多的还因为他感到那个姑娘在暗暗地评判他的退缩,并认为他是个懦夫。因此他尤其想证明在这件事上他的人民是无可指责的。 他们俩不会再亲近了。时光一天天流逝,王源被卷进一股狂热的激情之中,他竭力要证明他的祖国的清白。他意识到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他就可以为自己辩护。在繁忙的学年结束的几个星期中,王源忙得不亦乐乎。他必须一步步证明这不是他祖国的过错。王盛说,这是真的,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那一天他的声音通过电话线传来,镇静得恰如其人。王源不耐烦地反问:“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王盛的声音漫不经心地传过来,王源甚至可以想象他正耸了耸肩:“谁知道?一群乌合之众——为了某种狂热的事业——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王源恼怒了:“我不相信,一定有某种原因,那些白人一定做了什么冒犯中国人的事!” 王盛平心静气地说:“我们永远也搞不清事实真相……”然后他改变了话题问道,“源,我们什么时候再见?我很久没看到你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王源只能说:“很快!”他知道他必须回家。如果他不能为祖国澄清事实,那么他必须在办完了该办的事之后尽快回国。 他没有再到花园里去,也再没有时间与玛丽在一起。他们表面上依然很友好,但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共同语言了。王源打算不再见她,因为他越来越无法证明他的祖国是无可指责的,这时他不知怎么转过来反对起自己真正的朋友来。 那对老人察觉到了这一点。虽然他们一如既往,依然对他非常温和友好,但他们也稍稍与他疏远了一些。虽然他们并不理解他,但他们丝毫也不责怪他,并敏锐地感到了他的苦恼忧伤。 但是王源觉得他们在责怪他。他背负着整个民族的重荷。他天天读报纸,读到革命军正节节取胜,正穿过一片被征服的土地向前挺进,王源感到焦躁不安。有时他想父亲不知怎样了,因为这支军队正稳步向北方平原进发,捷报频传。 但他的父亲彷佛远在天边。附近的、近在眼前的是这些温文尔雅、沉默寡言的异国人。王源必须在某个时刻再到他们家里去,因为他们欢迎他去。他们从不谈论报上的新闻,在他面前绝不提起可能会使他羞愧、折磨他的事情。然而尽管他们默不作声,他们在谴责。 他们的沉默本身是在谴责。那姑娘的严肃和冷漠,两位老人的祈祷,都使王源如坐针毡。有时他们硬留王源吃饭,饭前那老人声音低沉、惶惶不安地祈祷,在感谢上帝之后还要加上这样的话:“哦,上帝啊,救救他们吧!他们是在遥远的异国的你的仆人,他们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老太太最后十分虔诚地加上一句柔和的“阿门”。 这种祈祷王源简直不堪忍受,这个“阿门”他也受不了。使他越发不能忍受的是:玛丽曾警告过他抵御那两个老人的信仰,可现在她却低下了头,对他们有了一种新的崇敬。他知道,她并不比过去更加相信他们的宗教,她只是在他们为之愤怒的事上与他们有同感,因此她便与他们联合起来反对他。也许这仅仅是他自己主观的想法。 王源又像一只孤雁了,他形单影只地工作到学年结束的最后一刻。这时他与其他人站在一起等待接受学位。在所有的人当中,他是唯一的中国人,他获得了他的学位证书。王源孤独地站在那儿,听到有人提到了他的名字,原来是由于成绩优秀,他受到了学校的表彰。这时有几个人走上前来向他祝贺,但王源心中想,他们来不来他都无所谓。 他独自一人整理书籍和衣物。最后他心中忽然冒出个念头,觉得那对老夫妇看到他走会感到十分高兴,虽然他们的善良仁慈并没有变。王源高傲地思忖:我不知他们是否曾坐立不安,生怕我与他们的女儿结婚,现在他们看我走了,可能会很高兴! 他酸楚地微笑了一下,相信是这么回事。然后他想起了玛丽,他心中想:为了一件事我要感谢她——在我可能会转变为一个基督徒的时候,她救了我。是的,她救过我一次,但还有一次,是我自己救了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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