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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


  这时王源觉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趋向爱这个女人,可她的冷漠也刺痛了他,他带着往日孩子气的固执,对自己说:“好,既然她说要我去看她的母亲,那么我就去看她的母亲!”他有些赌气地计划第二天只对那位母亲表示他的热情。

  他真的这么做了。第二天他与那太太一起站在花旁,欣赏着冰清玉洁的花姿。玛丽来了,将自己的手套往上拉了拉。可是王源只是一言不发地稍稍向她点了点头。玛丽不愿接受他的冷漠,虽然她没有停留脚步,只是对母亲谈了几句家常话,她直盯着王源看了一眼,这一瞥如此镇静并完全充满了友情,竟使王源忘记了他的痛苦。她走了之后,王源突然发现那花可爱极了,对玛丽的妈妈和她说的话也感起兴趣来,以前他一直认为她很啰嗦,她总是唠唠叨叨地说出些夸奖和爱慕的词来,王源觉得她无论对谁都会不费力气地重复这些话的。但现在,在这个花园里,他想到她只是表现了她自己的本质。

  她是一个简单纯朴、善良仁慈的女人,对年轻的生命总是非常温柔亲切。她会抚摸一棵努力向土中扎根的小苗,如同它是一个小孩。如果一棵正在生长的树上的嫩枝被无意地折断了,或者有人偶尔踩在一株植物上,她几乎会哭起来。她喜欢用双手在藏着根和种子的泥土里摸索。

  那天,王源分享到了她的这种感情。他在露珠晶莹的花园里帮她拔野草,教她怎样移植小苗,告诉她只要很有信心地将苗的小根散开,放进新的泥土中,它就不会枯萎。他许下诺言,说他将从祖国找来些种子,他要看看是否能弄到一种白菜,它的颜色又青又白,味道很好,他保证她会非常喜欢它。这些细微的小事又一次使他感到他是这个家中的一员。现在,他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会认为这老太太说话既啰嗦,也没有热情和母性。

  然而即使是那一天,他与那老太太的共同语言也并不多,他们只谈了谈她种的那些花或蔬菜。他很快就发现她的心跟他自己的乡下母亲的心一样简单,一样善良,一样狭窄。她只关心要做什么菜、朋友之间的闲谈、自己的花园和它的收益,以及饭桌上的一盆花什么的。她的爱是对上帝以及家中其他两个人的爱,她生活在这种爱中,十分虔诚单纯。

  王源有时对这种单纯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他发现这位太太能熟练地阅读;随便拿起一本什么书,她都能很好地理解。然而,她却像他自己国家里那些无知的村民一样,心中充满了一种奇怪的信仰。王源是通过亲自与她谈话才了解到这一点的。有一次,她提起某个春天的节日时说:“源,我们称这个节日为‘复活节’,在这一天,我们亲爱的主死而复生,升向天堂。”

  但王源却没有心思微笑,他清楚地知道,每个民族在民间都有许多这样的传说,他自己在童年时也读过这样的故事。他起初并不认为这太太相信这些故事,但他听到了她慈祥的声音中的敬畏,看到了她的白发下诚实的眼睛中的善良,那眼睛像孩子的眼一样碧蓝清澈,充满宁静,这时他知道她的确是相信这些故事的。

  王源消磨在花园里的时光使他忘了玛丽那平静的目光所引起的一切感觉。当她回来时,王源已将他的一切苦恼置之脑后。他对他的苦恼只字不提,而是向她问候,好像他们并没有三天不见。当只剩下他俩时,她微笑着说:“你这两小时都是在花园里与我母亲一起度过的吗?一旦你在她身旁,她就变得烦人起来!”

  她的微笑使王源自在起来,他也微笑着说:“她真的相信她所讲的耶稣复活的故事吗?我们也有这样的故事,但我们常常不相信它们,甚至妇女也不信,如果她们受过些教育的话。”

  她答道:“她确实相信,源。我要进行斗争,使你不做这种信仰的俘虏,因为对你说来它们是不真实的;同时我要努力使我母亲坚信这种信仰,因为对她来说它们是真实和必要的,你能理解我吗?没有它们,她就会无所适从,因为她藉此生存,也必须藉此死去。但是你和我——我们必须有自己赖以生存和死亡的信仰!”

  太太那天上午显得非常喜欢王源,喜欢得常常忘了王源的种族。如果王源谈起他的家,太太会有些忧伤地说:“源,我承认大多数时间里,我忘了你不是个美国男孩。你在这儿简直是如鱼得水。”

  玛丽听了马上说:“他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美国人,妈妈。”她又用更低沉的声音加上一句:“我为这一点感到高兴,我喜欢他的本色。”

  王源把这记在了心里,因为玛丽说话时带着一种隐秘的力量。那母亲一时没有答话,但那望着女儿的眼中显露出一丝忧虑。王源心里想,现在她一定不像过去一样对他那么热情了。但后来当他与她又共处了一两次之后,那种小小的不快也就消散了。当时正是早春天气,有一种甲虫落在玫瑰上,王源热心地帮玛丽的母亲灭虫,忘却了她对他的冷淡。但甚至在杀虫这种小事上,王源也感到心中一团纷乱;他痛恨那种残酷的小东西,牠们在生存的每一刻里都摧毁着花苞和花叶的美丽,他想将牠们全部消灭干净。然而他的手指讨厌从树上捉虫这种工作,捉过之后他身上感到恶心,他一遍遍洗手,总不满意。但那太太没有这种感觉,每捉掉一只,她就感到非常高兴,她快乐地杀死牠们,因为牠们带来灾祸。

  就这样,王源与太太又友好起来,同时他也尽量与他的老教师亲近。但事实上没有一个人与这个老人十分接近。他是一个复杂而又简单,有信仰而又有智慧的混合体,即使在关于某种科学定律的学术讨论中,那老人的思想也会偷偷溜进一个遥远而朦胧的世界里去,王源跟不上他的思路。老人会大声地说出他的冥想:“源,可能这些定律只是打开一个封闭的花园的大门的钥匙,我们必须满不在乎地将它们扔在一边,凭借想象大胆地走进这座花园。源,这种想象力也可叫做信心。这座花园是上帝的花园。无处不在、永恒不变的上帝,在祂的存在中,包含了智慧、正义、善良和真理。而这些,正是我们可怜的人类的定律试图引导我们去获得的理想。”

  他就这么冥想着,直到有一天,王源听着仍感茫然不解,便说:“先生,将我留在门口吧,我不能扔掉这些钥匙。”

  老人听到他的话悲哀地笑了笑,答道:“你就像玛丽。你们这些年轻人就像雏鸟,害怕试试你们的羽翼,飞出你们所知的那个狭小的世界。哦,一直要到你们不再抱住理性不放,而开始相信梦幻和想象,你们之中才会出现伟大的科学家。像你们现在这样,你们之中不会有伟大的诗人,伟大的科学家——这两者往往出现在同一时代。”

  在老人所有的话中王源记得最清楚的是:“你就像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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