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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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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源自己并不知道,他的热情的心已经燃烧起来,仅仅工作是无法使它平息的。他的心比王盛热得多,因为王盛用情不专,心思分散;同样,他的心比王孟也热,因为王孟的心正为他的事业而燃烧。从前王源生活的冷清的院落使他对如今热气腾腾的都市不太适应。 他从未触摸过姑娘的手,因此,当他搂住一个姑娘轻盈的腰肢,把姑娘的手握在自己手中时,总有一种自责之感,合着音乐的节拍,他和姑娘轻移舞步,他脸颊上觉得到姑娘那温热的鼻息,这时,王源的心里舒服,甜蜜又有一点畏惧。他从没忘掉他从小生活的环境和他的父亲,他仍是循规蹈矩的,爱兰一直嘲笑王源的这种君子风度,到后来,爱兰的嘲笑使王源的思想起了变化——王源不敢也不愿有的变化。 爱兰有时噘起她漂亮的樱唇嚷道:“源,你未免太守旧了!不要老是把姑娘推到一边去。瞧,要搂住她!” 难得有几个爱兰不出门的晚上,她、她母亲、王源和其他人都聚集在家里,这时,她就启动唱机,要王源陪他跳舞,她把王源拉得紧紧的,使王源无所适从。有时,她嘲笑王源,她会嬉笑着对一个姑娘说:“如果你要同我的王源哥跳舞,就一定得逼着他抱住你。他最喜欢做的事莫过于把你往哪个壁角一扔,然后独个儿跳舞!”或者,她会说:“源,不要这样,你知道你很漂亮,很受欢迎,不要怕她们!其实,我们中好多人都早已有了恋人!” 这种当众的笑谑使爱兰的女友们兴奋异常,于是这些姑娘们更加大胆、孟浪,肆无忌惮,常常有跳舞时把大腿伸过来,王源很难堪,但又害怕遭受爱兰进一步的嘲谑,所以只得竭力忍受。甚至那些胆怯的姑娘和王源跳起舞来也是笑逐颜开,因为王源的难堪,她们变得鲁莽起来,她们笑着,抛着眼风,使尽了女人们天生擅长的种种把戏。 后来,王源被他的梦境以及因爱兰而造成的姑娘们的放肆折磨得难受,决心不再同爱兰一起出去了,然而,爱兰的母亲却说因为有王源在才放心,她说即使有别的男人在,只有王源,她的心里也是踏实的。 爱兰也十分愿意王源常在她的左右,因为王源高大健壮,青春焕发,她以能有这样的男子相伴而自傲,再说,王源也深受她那些女伴的欢迎。结果,在王源意想不到或是不情愿的情况下,柴火已经备齐,只是他还没有用火将它点着。 然而,王源没有料到,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人料到,火把已经置于干柴之上了。 事情的来临毫无征兆。有一天放学之后,王源留在教室里抄老师写在黑板上布置给同学们自学的一首外国诗。同学们都走了,教室里只剩下几个人,其中有王源、王盛和那个脸色苍白的被王源称为革命党人的姑娘。王源抄完诗,合上书本,把笔放进袋里,正准备站起来,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名字:“王先生,你既然在这儿,你一定明白这几行诗的意思,给我讲一下好吗?你比我聪明多了。如果你愿意,那就太感谢你了。” 姑娘说话的声音打动了王源。她的声音深沉悦耳,并且清脆响亮,完全不是爱兰和她的朋友们的娇揉的莺声燕语,因此,这个姑娘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彷佛有着丰富的内涵。王源很惊奇,匆匆抬头一看,见是那个姑娘——即王盛所说的那个革命党人——正站在他身边,她的脸色彷佛比王源想象的还要苍白,更显得她细细黑黑的眼睛里丰富的热情和情感,彷佛在燃烧。这与她冷冰冰的整个脸面很不协调。她两眼紧紧地盯着他,一声不吭地挨近他,等待着他答话。她显得十分冷静,彷佛他同别人没区别。 王源有点紧张,她那样看着他,这使他不自在。但他结结巴巴地回答了她:“噢,是的,那当然……只是我也有点吃不大准。我觉得这首诗的意思是——外国诗往往不太好懂——这是一首颂诗……一种……”尽管如此结结巴巴,但他还是说了不少话。王源一边说话,一边偷偷注视着姑娘的脸。姑娘一会看看王源,一会看看手里的书本,彷佛在思索。最后,她站起身来,向王源表示感谢。她说的依然是些极简单的话,但她的声腔语调却彷佛表达了一种巨大的感激之情,王源甚至想,没有任何帮助该受到这样的感谢。话说完了,空气里彷佛还留着话的尾巴。不约而同地,两个人离开了教室,一起向大门走去,姑娘似乎乐于保持沉默,但王源为了礼貌起见,问了她一两句话。 王源用别人教他的古老、呆板的方式问:“请教芳名?”姑娘的回答使王源的斯文有点假假的,她说话干脆、简单,甚至有点草率,只是她说话的声调总赋予她的话以某种含义。 终于,他们走到了大门口,王源深深地鞠了一躬,但姑娘却匆匆地点了点头走开了。王源望着她远去,发觉她的个子在女子中算是较高的。王源神思恍惚地跳上一辆人力车回家,一路上,王源一直在想这个姑娘。他好奇地猜测她的眼神和声调同她的面容和话语何以如此不同。 经过初步的接触,他们建立了友谊。这是王源的第一个女性朋友。事实上,王源几乎没有朋友,他是不合群的,几乎在任何社交圈里都没他的位置。他的堂兄弟都有自己的朋友。王盛的朋友都是像他一样的年轻人,他们自命为新时代的人,积极地追随着自己的领袖,王源在和爱兰跳舞时总斜眼瞧他们。王孟有他们革命党人的秘密小圈子。可王源谁也不属于,王源是孤独的。他同人打招呼,同人交谈,但他并没有知心朋友。现在,这个姑娘成了他的朋友。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起初,是她强烈地渴望发展这种友谊。像一些富于心计的姑娘惯常做的那样,她时不时地跑来向他请教一些问题,而他则也像许多男人一样,对这种简单的手法竟然毫无察觉。这满足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虚荣心。于是,他便常常辅导她作文,最终两人慢慢地达成了默契:他们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借口天天碰头见面,虽然并不公开这么做。倘若有人问王源对这位姑娘有什么样的情感,他只肯承认这是友谊。她确实和那些他认为漂亮或是认为算得上漂亮的任何姑娘不同,因为在他的生活中,还尚未有哪位姑娘使他真正动心过。 王源的理想女性是如花似玉的、娇柔美丽的——像爱兰,她们有着纤细娇小的双手,端庄艳丽的容貌以及娴静文雅的举止。爱兰的女伴们身上固然有这些特征,但他们仍然不能使王源满意——他只是默默地想过,他爱上的少女必须像玫瑰一样美丽,像含苞待放的梅花一样动人,或者像其他什么虽无实际价值但却精巧雅致的事物一般。他有时也悄悄地写上几行情诗,但从未写完整过。因为他对她们的感情浅薄、朦胧,还没有哪位少女在他的心目中能压倒群芳,使他能专心一致地为之吟诗作文。他心中业已萌生的爱的情感,就如同黎明前那淡淡的一缕晨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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