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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他掉转马头向南而行,路过土屋时他没有停,因为他并不是故意经过土屋的,他的两个侄子骑着毛驴跟在他后头。快到城里了。他们穿过旧城门,来到城里的大院。几个月来,王大儿子那苍白的脸上头一次露出笑容,他急急忙忙赶回家去。

  【十一】

  王虎共在城里的大院里住了七天七夜,两个哥哥尽他们所能地去招待他这个弟弟。他在大哥的院里住了四天四夜,王大竭尽全力博得他三弟的欢心。王大其实就是把他认为是享受的一切东西提供给他三弟,其实不外乎是喝酒、上戏院、上茶馆、听歌女唱歌。不过,王大看起来与其说在招待他三弟不如说是在招待他自己,王虎是绝不多吃一口饭多喝一口酒的,吃完了便不出声地坐在那儿。

  酒席上别人都高高兴兴地又吃又喝,直吃到浑身出汗,宽衣解带,有的人甚至先出去吐一吐,然后再回来接着吃。王虎是不管什么好东西都不为所动,海蛇由于数量很少,难以捕捉,价钱很贵,他也不吃。像甜食,或其它用来当零食吃的东西,他全部都不肯吃。

  王虎尽管也跟着他大哥到那些可以同女人打情骂俏的茶馆去,但王虎就是去了,也还是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他那双黑眼睛总是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从脸上看不出他是否高兴,他也从不评论哪个歌女嗓子好或哪个歌女长得漂亮。可倒是有那么一两个歌女被他浑身的野劲和英俊的相貌吸引了过来。她们走到他身边,频送秋波,极尽挑逗之能事,甚至还对他动手动脚的。可是他照样坐着,一动也不动,眼神也无动于衷,嘴唇阴沉沉地紧闭着。如果他开口讲话,却常常会吓这些女人一跳,比如,他也许会说:“唱的是什么呀?吱吱喳喳跟鸟叫似的!”有一回,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姑娘妖媚地走到他面前,娇滴滴地唱了起来,王虎竟大声喊道:“我不爱听,讨厌!”说完起身走出茶馆,王大只好也跟着出去了,他实在是不想离开的。

  王虎像他母亲,话很少,但是一张口,他的话往往是直言不讳的,到后来人们反倒怕他开口了。

  有一回,王大的的太太来看他,他就实话实说地来了一通。王大太太是想为二儿子说点好话,让王虎多照顾一下。有天下午,她来了,王虎正在屋里喝茶,王大在一张小桌上喝酒。她好像十分扭捏似的,走进屋子,装作很柔弱的样子笑了一下,甚至不敢看这两个男人一眼。刚才王大见她进来,慌忙抹了一下嘴,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没敢给自己倒酒。

  她一双小脚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进屋来,满脸哀怨的神情。她挑了个下座坐下,王虎站起来让她坐上座,她没有动。便用她最近常用的(但并不包括发火时)一种细弱、柔软的声音说:“不啦,他三叔,我知道自己的身分。我只不过是个软弱没用的老婆子。我忘不了这一点的,你大哥也总会提醒我的,我甚至比不上他任何一个相好的女人!”

  她边说边用眼角瞥了一眼王大,王大心里七上八下的,结结巴巴地说道:“太太,您说到哪儿去啦?我什么时候……”

  他心里暗想难道太太已经知道他最近做的那件事了。在一次酒宴上认识了一个歌女,年纪很轻,有点忸怩,他常常会去看她,按时给她一些钱。他是想给她在城里什么地方买间屋子,让她住下。其实很多人都这么做的,真要把她娶回家里又会惹一身的麻烦。但他实在是舍不得这个女人。但是,这事还没办成,这个歌女的妈妈实在是太贪心了,嫌王大开的价太低。细细一想,王大觉得他太太不可能知道这事,还没办成的事她怎么会知道呢?他装作无所谓的将目光从她身上转到一边去,咕噜咕噜喝起茶来。

  这一回,王太太倒根本没工夫理他,说道:“虽说我只是个女人,但我毕竟是我儿子的妈,我应该专程来谢谢他三叔对我那没用的二儿子的照应。也许他三叔看不上我这几句话,不过,我还是要这么做,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

  说完她又看了王大一眼,王大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吓得又是一身汗,他不知道她往下要说什么话,她接着说:“我这就算谢过您了,他三叔,我这可是真心话。我这个儿子,心善,聪明又不多话,他值得您花心思去关心、提拔的。我是他的妈,别人说,在妈眼儿里儿子总归是好的。话是这么说,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们把我们最心爱的儿子交给你了。”

  王虎一直静静地听着,别人讲话他一向是不插话的。他一直看着王大的太太,他看人的时候,别人看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听人讲话,除非他答话。他答话了,他的答话是毫不留情面的,“要真是这样,嫂夫人,那我真为你和大哥感到难过。他是我见过的最害羞、最虚弱的小伙子了,胆子比母鸡的还小。你们要是把大儿子给我就好了。这孩子有点倔,但只要他听我的话,我一定能把他练成一个好兵。可是你们老二成天就知道哭,带着他就像带着个滴水的漏斗。他倒没什么脾气,反而没法造就。说实话,大哥二哥的这两个孩子我都不喜欢,你们家这个太软、太腼腆,就知道哭,二哥那个孩子身体是够壮实的,可他太没心眼,成天光知道傻笑,跟个小丑似的,现在需要孩子,我自己却没有,真是太糟糕了。”

  王大听了三弟的话,吓得要命,从来没有人敢跟王大太太这样讲过话?她的脸憋得通红,刚张开嘴要说话,她大儿子突然从帘子后面冲出来。他在帘子后面听了半天了。他激动地嚷嚷说:“噢,让我去,妈妈!我要去!”

  这个一表人才的小伙子站在他们三个面前,用一种急切的目光看向他们。他身穿一件淡蓝色的长衫,鞋是进口皮子做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玉石的戒指,梳着式样新颖的发型,往后梳得光溜溜的,还抹了喷香的头油。他和别的有钱人家的少爷一样,脸色很白,他也不必到大太阳底下去工作,他的手和女人的手一样柔软。他虽然长得白皙,但却很结实。他一用心,动作就十分迅速,他往往忘记了城里年轻人懒散和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时髦脾气。只要他心中燃起欲望的火苗,他便会把懒散和消沉忘得干干净净变得冲动又有精神。

  他妈妈不顾一切地拼命嚷道:“别胡说八道!你是家里的长子,这个家还得靠你撑着呢。你怎么能去当兵,去送死呢?为了你,我们什么都舍得,我们都舍不得送你出去读书,给你在家里请了老师,我们怎么会让你去打仗呢?”看见王大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她火了:“嗨!你是不是他爹呀?全靠我一个人呀?”

  王大有气无力地说:“孩子,你妈说得对,我们不能叫你冒这个险。”

  这个十九岁的小伙子一听他妈妈不准许他去,便生气地大哭大叫起来,还跑到门旁用脑袋撞门框,他哭喊道:“不让我做我想做的事,我就要吃毒药!”

  王大夫妇俩吓坏了,王太太大声叫少爷的仆人来。仆人惊慌失措地跑来之后,王太太便对他说:“快带少爷到外边去玩玩,散散心,让他消消气,别哭坏了身子!”

  王大急忙掏出一大把银子,塞到他儿子手里,说道:“拿着,孩子,去买点你喜欢的东西或是去玩玩,干什么都行!”开始,这孩子推开银子,似乎不愿意接受这种安慰,但在男仆再三的央求下,小伙子才不情愿地拿了银子,接着他一边狂奔,一边大喊大叫他愿意离开家,愿意跟他三叔走,他已经过够了让别人安排一切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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