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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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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这可是我好久没有听到过的事了!”她酸溜溜地说。王龙看见一个漂亮精明的红扑扑的脸正在向外望着他,“进来吧!”她轻快地说,然后把门开得大些让他进去。当他吃惊地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她又在他背后把门闩上了。 老爷子站在那里一边咳嗽一边看着,他穿着一件又脏又旧的灰绸大褂,下襬处拖着一条磨脏了的毛皮边。人们可以看出,这曾经是件上好的衣服,尽管沾上了污点,缎料还是又挺又滑,只是皱巴巴的像当睡衣用过似的。王龙看看后面的老爷,既感到奇怪又有些害怕,因为他一辈子都有些怕这个大户家的人。他曾经听人们谈起过的那么多的老爷,好像不可能就是这个老朽的家伙。这个人彷佛还不如他的老父亲令人敬畏,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因为他父亲是个衣着干净、满面笑容的老人,而这位从前肥胖的老爷现在非常消瘦,皮肤上挂满皱折,没有洗脸,也没刮胡子,发黄的手摸着松弛了的老嘴唇簌簌颤抖。 那女人穿得倒非常整洁。她的脸冷峻而精明,有一种像鹰似的美,高高的鼻子,黑亮的眼睛,灰白的皮肤过紧地贴在骨头上,红红的脸颊和嘴唇显得有些冷酷。她的乌黑的头发像镜子一样又光又亮,但从她的说话中,人们可以听出她不是老爷家里的人,而是一个丫鬟,因为她的声音又尖又酸。除了这个女人和老爷两人之外,院子里再没有别的人了,而从前院子里总有男男女女和孩子们跑来跑去,做这做那,照看这个富有的人家。 “现在说钱的事吧。”女人机灵地说。但王龙有些犹豫,他不好当着老爷的面说。那女人极善察言观色,立刻看出了这点,她用命令的口气对那老人说,“你先进去!” 那位老爷一句话没说,默默地摇摇晃晃地走了,他的旧软布鞋从脚后跟掉下来,拖拖拉拉,走起来颇费力气。 王龙单独跟这女人留在一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他对到处都是衰败的景象感到惊异。他向第二进院里看看,那里也没有一个人,他看到的是一堆堆脏东西和垃圾,杂草、树枝和干松树叶子散乱在地上,种植的花木都已死去了,整个院子好像很久都没人扫过。 “喂,木头脑袋!”那女人尖声尖气地说。王龙被她的说话声吓了一跳,他没有料到她的声音竟尖得如此刺耳,“你有什么事?要是你有钱,给我过过目吧。” “不,”王龙小心地说,“我没有说我有钱。我说的是生意。” “生意就意味着钱,”那女人接过话头说,“不是进钱就是出钱,但这个家现在是出不了钱的。” “说得不错,但我不能跟一个女人谈。”王龙温和地反驳。他搞不清自己所处的形势,仍然向四周观望。 “为什么不能呢?”那女人愤怒地反问。然后她突然大声对他说,“傻瓜,难道你没听说这家没有人了?” 王龙无力地看看她,并不相信,于是那女人又对他喊道:“只有我和老爷了——再没有一个别人!” “那么,到哪儿去了?”王龙问,他吃了一惊,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嗯,老太太死了。”那女人回答道,“你在城里没听说土匪冲进家里,把他们要的丫鬟和财物全都抢了去?他们把老爷拴住大拇指吊起来狠打。他们把老太太堵住嘴绑在椅子上。全家人都跑了。但我留了下来。我藏在一个盛着半瓮水的瓮里,上面盖上木盖。我出来的时候,他们全都走了,老太太死在椅子上,不是打死的,而是因受惊死的。她的身体因为抽鸦片都淘虚了,经不住那种惊怕。” “那奴仆丫鬟们呢?”王龙喘着气问,“还有先生呢?” “哼,那些人,”她不屑一顾地说,“他们早就走了——长脚的全都走了,因为到了隆冬时节,既没有吃的也没有钱了。实际上,”她把声音放低,“土匪当中有许多都是长工。我亲眼看见了看门的那条狗——是他带的路,虽然他在老爷面前把脸转向了一边,但我还是看见了他黑痣上的那三根长毛。还有其他一些人,因为如果不是熟悉这个家的人,怎么会知道珠宝藏在什么地方?又怎么会知道秘密收藏的珠宝没有卖掉?我不想把这件事归罪到管家一个人身上,虽然他会认为在那次事件中公开露面有失尊严,然而,他毕竟是这户人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呀。” 那女人沉默下来,院子里一片寂静,像一切都死了一样寂静。接着那女人又说:“但这一切都不是突然的事情。老爷这一生,还有他父亲的一生,这个家一直在衰落。这两个老爷都不管田地,而是管家给多少钱算多少钱,而且花钱毫不在乎,像流水一样。到了这几代人手里,土地逐渐失去了力量,开始一点一点地被卖了。” “少爷们到哪儿去了呢?”王龙问,他仍然四下观望,简直不能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 “东的东,西的西,”那女人不在意地说,“好在两个姑娘在出事前嫁出去了。大少爷听到他父母的事情后派人来接他父亲,但我劝老人别去。我说:‘谁留在这些院子里呢?总不该是我吧,我只是个女人。’” 她在说这些话时不好意思地噘着小嘴,垂下她那大胆的眼睛,停了一会后又说:“再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是老爷他忠实的奴婢,也没有别的家可去。” 这时王龙仔细看了看她,很快地转身走开。他开始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一个女人依恋年迈将死的老人,为的是得到他最后剩下的东西。于是他轻蔑地对她说:“既然你只是个丫鬟,我怎么能同你做生意呢?” 听到这话,她对他喊道:“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听到这话,王龙细细地琢磨了一下。是呀,这家有得是土地。如果他不买,别人也会通过这个女人买的。 “剩下的地还有多少?”他不得已地问。她立刻看出了他的目的。 “要是你来买地,”她很快地答道,“这里是有地可买的。城西有一百亩,城南有二百亩,他都准备要卖的。虽不是一整块地,但每块都很大。田一起卖掉都可以。”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这使王龙明白,她知道老爷剩下的所有的东西,甚至连最后一寸土地都知道。但他仍然不大相信,也不愿跟她做生意。 “没有儿子们的同意,老爷不可能把家里的地全都卖掉吧?”他表示了他的怀疑。 但那女人马上把他的话接了过去:“至于那个,儿子们已经告诉他能卖的时候就卖掉。哪个儿子都不愿意住在这里。在这些饥荒的日子里,乡下到处都是土匪,他们都说,‘我们不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咱们卖了地把钱分了吧。’” “可是我把钱交到谁手里呢?”王龙问,心里仍然不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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