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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加拉尔陀瞧着他那寒酸的模样;他记得这位声名显赫的卖鱼的,在儿童时代就认得他,是他最赞赏的许多英雄之一;他那时候又豪华又神气,受女人们爱恋,他一到塞维利亚,就在铃儿咖啡店露脸,戴着天鹅绒的圆帽子,穿着葡萄酒色的短上衣,五颜六色的绸腰带,拄着一根金柄的象牙手杖。他自己如果退隐了,那么也就会跟他一样寒酸,而且被别人忘掉!……

  他们谈了好一会儿斗牛艺术上的事儿。卖鱼的像所有的运气不好的老头儿一样,是一个厌世者。出色的斗牛士已经很少了,再也看不到有胆量的人了。“货真价实地”杀死雄牛只有加拉尔陀和很少的几个人。就是雄牛也似乎不及以前有威势了。这样抱怨了一通以后,他又硬生生邀请他的朋友到他家里去。因为是老朋友碰到了,屠牛手又没有什么事情,应该去瞧瞧他的店铺。

  加拉尔陀同意了,跟他一起到了斗牛场附近一条小街上,走进一家跟别家酒店相像的小酒店,门面漆成红色,窗子上挂着同样颜色的窗帘,一个大橱窗,里面陈列着满是灰尘的盆子装着成块的炸牛排,油煎鸟儿和盛着醋渍蔬菜的小瓶子。店铺里有一张锌制的柜台,许多小桶和瓶子,周围放着木凳子的圆桌子,墙上有许多着色的画片,画着许多著名的斗牛士,和这种国家娱乐里最动人的几个场面。

  “我们喝一杯蒙蒂拉葡萄酒吧,”卖鱼的对一个年青人说,他正站在柜台里边,一看到加拉尔陀就笑眯眯的。

  加拉尔陀打量着他的脸貌,右手的袖子是空的,别在胸口。

  “看来我是认识您的,”屠牛手说。

  “您当然认识他,”卖鱼的插嘴说。“他就是鸟儿叫。”

  这一个外号立刻使加拉尔陀记起了他的历史。他是一个勇敢的孩子.插短枪插得极好,也曾经被斗牛迷叫做“未来的斗牛士王”。不幸得很,有一天,在马德里斗牛场上,他的右胳膊受了严重的角伤,必须截掉了,因此他就不能够再斗牛了。

  “我让他住在我家里,胡安,”卖鱼的往下说。“我没有家里人;我的妻子死了。我把他当做我亲生的儿子……困苦得很呵!但是一个可怜人如果没有良心,那有什么好处呢?……不要以为鸟儿叫和我生活富裕呀。我们能够怎么生活,我们就怎么生活;但是我所有的一切也就是他的,我们能够活下来,就靠老朋友们偶然来吃些点心,或是玩玩纸牌,特别是靠那一个学校。”

  加拉尔陀微笑起来了。他听人说起过,卖鱼的在他的酒店附近办了一所斗牛艺术学校。

  “我有什么办法呢!”他似乎想替自己辩解几句,说。“总得想个方法活下去呀,学校收入的钱比酒店赚到的还要多。到学校里来的人很多:想在斗小雄牛中出风头的年青绅士;还有些外国人,他们在斗牛场里看得着迷了,热情地想在老年时代学成一个斗牛士。现在有一位正在学习。他每天下午来的。您可以去看看他。”

  于是他们横穿过街道,走到一个围着高高的木板墙的一块空地前面。在木板钉成的大门上写着大大的柏油字:‘叫牛艺术学校”。

  他们走进去。首先吸引加拉尔陀注意的是一条雄牛;一只用木头和芦苇做的牲畜,装着小轮子,芒麻做的尾巴,麦秆编起来的头,软木的脖子和一对真正的极大的牛角,使得学徒们看了害怕。

  一个袒胸的年青人,戴着帽子,两边耳朵上拖着两根辫子,正把他的聪明赋予牲畜,当学徒们两手拿着披风站在面前的时候,他就把牲畜对准“学徒”推去。

  板墙围着的空地中央,站着一位又胖又矮的老绅士,脸色红红的,长着硬硬的灰白唇须,穿着衬衫,正在挥动短枪。板墙旁边,是一位同样肥胖、同样脸色红润的太太,跟他差不多年纪,戴一顶插满花朵的帽子,正坐在椅子上,把胳膊撑在另一张椅子上。她的红皮肤的脸儿,满是黄色褐色的雀斑,每逢她的丈夫玩得巧妙的时候,她的脸儿就笑得格外阔了。她的笑抖动了帽子上的花朵和屡在头发里的假发卷,她响亮地鼓起掌来,同时向后仰过身子,分开两腿,拉拉裙子,让别人看到了她的肥胖的皮肉宽松的大腿。

  卖鱼的对加拉尔陀讲述这一对儿的来历。他们多半是一对法国人,或者是别国人,他无法断定,这对他是无关紧要的。这一对夫妇似乎走遍了世界,熟悉所有的国家。据他说来,他在许多职业上都有过成就:在非洲开过矿,在一个远远的岛上做过移民,在美洲广漠的草原上做过用绳子捉野马的猎者。现在他想像西班牙人一样斗牛赚钱,怀着一个固执的孩子似的恒心,每天下午都来,付学费很慷慨。

  “您想象一下吧,姿态多么难看的斗牛士呵!……而且已经五十多岁了!……”

  看见有两个人进来了,那个学徒垂下了拿着短枪的胳膊,那太太整整她的裙子和那插满花朵的帽子。呵,“谐玛忒莱!”①

  ①法语“谐玛忒莱!”意为“亲爱的大师!”

  “您好,‘莫修’;祝您永远幸福,‘玛丹’,①”大师把手举到帽子边说。“让我看,‘莫修’,您这一课学得怎样了。您记住我对您说的话:镇静地站定位置,挑拨那牲畜攻击您,让它冲过来,等它到您身边的时候,您就略略弯曲腰身,把那一对小杆子插上去,刺在它的脖子上。您不必急于做什么,雄牛会替您按规矩行动的。注意……准备好了吗?”

  ①法语“莫修”“玛丹”意为“先生”“太太”。

  教授让过一边,就做了个手势招呼那可怕的雄牛,或者更正确地说,是招呼在后边推动雄牛攻击的那个野孩子。

  “嗨嗨!……攻击吧,小茂拉!”

  卖鱼的发出一声确实可怕的狂吼,引起雄牛攻击,用那样的叫喊和暴躁地在地面顿脚挑拨那装着空气和芦苇的身体和麦秆做的脑袋的雄牛。于是小茂拉攻击了,像一只真正的勇猛的牲畜,轮子滚动响声很大,因为地面不平摇着头冲撞着,那个小憧儿在推动它,使得它永不疲乏。在智慧方面,即使从最著名的饲养场来的雄牛也不能够跟这一只小茂拉相比;这是一只永远不死的牲畜,千百次插过短枪和刺过剑,可是只受了一些木匠可以医好的不足道的微伤。它似乎比人还要聪明。它一走到那位学徒身边,就微微改变一点方向,使得它的角不会触到他,然后软木脖子上带着一对插得蛮好的短枪走开了。

  一阵欢呼赞扬着这灵巧的动作,短枪手还是坚定地站在原位置上,整理了裤子的吊带和衬衫的袖子。他的妻子高兴得很,仰过上半身,又笑又鼓掌,又一次拉拉裙子,露出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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