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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他们在圣玫尔教堂,在希望圣母,也是所谓玛卡雷娜的香案面前结婚。当他们走出教堂的时候,太阳光照亮了几百块中国式的肩巾上绣着的繁茂的花朵,和五颜六色的鸟儿,这是未婚妻的女朋友们给他们披上去的。一个国家议员做证婚人。在大多数来宾的白的黑的毡帽堆里,看得见堂何塞和别的热情地替加拉尔陀捧场的绅士们闪着亮光光的烟囱型的高帽子。他们笑眯眯的,感到心满意足,由于他们被大家看到跟在斗牛士身边而获得名望。

  这一天,他们在大门口分送布施。许多穷人听到这一次规模宏大的结婚礼的传闻,甚至从远乡赶来。

  酒席设在院子里。几个摄影师在替马德里的报纸拍照片,因为加拉尔陀的结婚是一件国家大事呀。一直到深夜,六弦琴还是伤感地叮咚着,用手掌有节奏的拍响和小棒儿的急速敲打作为伴奏。姑娘们抬高胳膊,用优美的腿在大理石地面上跳舞,同时,依照塞维利亚舞的旋律,她们的裙子和肩巾绕着雅致的身子飘动。他们打开了成打的迷人的安达卢西亚葡萄酒瓶:满杯的使人发热的雪利葡萄酒,猛烈的蒙蒂利亚酒,以及从桑卢卡尔来的灰白芬芳的孟柴尼拉酒,从这只手递到那只手。所有的人都醉了;但是他们的醉是温雅的、安静和忧郁的,只凭着叹息和抒情歌表现出来;常常有人唱起悲伤的曲子来,这些曲子说到监牢、谋杀或是“可怜的母亲”;这些是安达卢西亚民歌永久的主题。

  半夜里,最后一批来宾也走了,只有新夫妇和安古司蒂太太一起留在自己家里。鞍匠和他的妻子一起离开的时候,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他是醉了,而且气极了,因为整整一天就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仿佛没有他这么个人似的!仿佛他不属于这一家似的!

  “他们把我们赶出来了,恩卡尔娜辛。这个看起来脸儿和希望圣母相像的女孩子,将成为管理一切的主妇,我们是连‘那个’的份儿也没有了。你看这房子一定会挤满他们自己的儿女的!……”

  这一个善于生孩子的男人想起剑刺手未来的一群儿女,他气极了,在他看来,他们到世界上来仿佛就是为了损害他自己那一群儿女似的。

  时间过去了:一年以后,安东先生的预言还没有实现。加拉尔陀和卡尔曼在所有的宴会上露脸,又体面又慷慨,不愧是富有而得人心的一对夫妇:卡尔曼披着马尼拉肩巾,叫穷一些的女人们惊异得叫喊起来;加拉尔陀戴着所有的金刚钻,随时准备着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款待朋友,和布施成群结队地拥过来的乞丐。深棕色的唠唠叨叨的茨冈女人们,像女巫似地,带着吉利的预言缠住卡尔曼。——“上帝祝福您!您就要有一个比太阳更美的小儿子。这是凭着您的眼白看出来的。小小的已经成形了……”

  但是,卡尔曼枉然地垂下眼睛,脸儿由于快乐和害羞红了起来;剑刺手枉然地骄傲地装模作样,等待着这受人盼望的儿子到来,孩子终于不来。

  这样又一年过去了,夫妇俩的希望还是没有实现。安古司蒂太太提起这一件憾事的时候,她发愁了。她确是有着一大群外孙儿女,恩卡尔娜辛的儿女,他们受了鞍匠的教导,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外婆家里,小心谨慎地要讨他的舅父大人欢喜。但是她是打算用现在对胡安的疼爱,来补偿过去对他的冷酷的,她盼望他生下一个儿子来,尽心尽意地抚养他,她没有能够在亲生儿子的困苦的童年时代里爱过儿子,现在她想把这种爱全部放在孙子身上。

  “我已经知道这是为什么了,”这老婆子忧愁地说。“因为可怜的卡尔曼心事太重了。你可知道,当胡安走遍全世界的时候,她是多么焦急啊!……”

  在冬季里,这是休息的季节,斗牛士大部分时间留在家里,或是到郊外去试试小雄牛或者打打猎,一切都过得很好。卡尔曼显得很高兴,因为她知道她的丈夫不必冒险。她对任何事情发笑;她吃得胃口很好;她的脸儿显出健康的颜色。但是一等春天到来,胡安离家到西班牙各个斗牛场斗牛去了,这可怜的小姑娘就陷入痛苦和担心,变得又苍白又孱弱,睁大了骇怕的眼睛,一碰到最小的暗示就随时都会掉下眼泪。

  “今年他要参加七十二场斗牛。”朋友们提起剑刺手的契约,说。“再没有人像他那么受人爱戴的了。”

  卡尔曼带着愁容苦笑了。这是七十二个抽紧人心的日子,仿佛是教堂里就快执行死刑的犯人①,在这些日子里,她一边盼望电报,一边又害怕把电报打开来看。这是七十二个充满了模糊的迷信的恐怖的日子,她想到祈祷的时候漏掉一个字也许会险恶地影响到那不在眼前的人的命运。这是七十二个痛苦得令人惊奇的日子;住在大房子里,看见同一些人,生活像平常一样过下去,仿佛世界上什么意外的事情也没有,听见她的丈夫的外甥们在院子里玩耍,卖花人在街上叫卖,就在这时候,在远方,在不熟悉的城市里,她心爱的胡安却正在成千上万人的眼前,跟残忍的牲畜搏斗,意识到死亡随着他手里的红布的每一个拂动轻轻地掠过了他的胸膛。

  ①执行死刑的犯人:犯人在执行死刑前一天要到教堂里去忏悔。——世译本

  唉,这些斗牛的日子呵,这些节日呵,在这些日子里,天似乎特别蓝,一向静寂的街道上回响起欢度假日的人们走过的脚步声,在街角的酒店里抒情歌和拍掌声伴奏着叮咚弹响的六弦琴!……卡尔曼穿着朴素的衣着,把头发披盖在眼睛上,她好像想避开恶梦,离开家躲进礼拜堂去。她因为忧虑而充满了迷信的单纯的信仰,使得她从这张香案走到那张香案,内心估量着每一尊圣像的力量和奇迹。有几天,她走进圣琪尔,这民众的礼拜堂,她在这儿度过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的地方,跪倒在玛卡雷娜圣母面前,她吩咐为圣母点起许多蜡烛,凭着蜡烛光,她凝视着神像的微笑的脸,黑眼睛和长睫毛,据许多人说这圣母跟她自己相像得出奇。她信赖她。因为这不是一位徒有虚名的“希望圣母”,在这会儿她一定正在施展神威保护胡安。

  但是在她的信仰里突然产生了恐怖和怀疑,粉碎了她的信仰。圣母只是一个女人,而女人的力量是多么微弱呵!……她们的命运是由苦难和哭泣构成的,她为她的丈夫哭泣,圣母为她的儿子哭泣。她必须信赖更有力量的神;她必须向更有威灵的力量恳求帮助呵。于是她怀着痛苦的自私自利的想法,毫无顾忌地丢开了玛卡雷娜,像丢开一个没有好处的朋友,她走进圣罗伦慈礼拜堂去参拜神威显赫的我们的父耶稣;这人类的神,戴着荆棘的皇冠,背着十字架,这神像似乎真的在淌汗和流泪,雕刻家蒙丹涅斯①是懂得怎样使人畏惧的。

  ①蒙丹涅斯(1568—1648):西班牙雕刻家。塞维利亚教区的《耶稣钉死十字架像》是他的杰作之一。

  这个拿撒勒人①因为道路不平,又压着太重的十字架,就快跌倒似的戏剧性的忧郁,似乎安慰了这可怜的妻子。神威显赫的耶稣呵!……这并不确切可是伟大的称号使她镇静下来了。这穿着金色绣花的紫红天鹅绒衣服的神,但愿能倾听她的叹息和祷告,她用极快的速度,匆匆忙忙反复着,因为这样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说出最多的话,胡安就一定能够毫无损伤地走出他此刻正在斗牛的斗场了。有时候,她把钱给圣器保管人,要他点起几支蜡烛;她逗留在那儿整整几个钟头,凝视着红火舌照在神像上的玫瑰色反光,在她的想象中,似乎已经在摇晃不定的蜡烛光里的上了釉的神脸上,看到了安慰的微笑,预示着幸福。

  ①拿撒勒是耶路撒冷附近的一个城,耶稣曾经在这城里住过许多时候。这儿的拿撒勒人就是指耶稣。

  神威显赫的耶稣并没有骗她。当她回到家里的时候,电报来了,她用发抖的手摊开:“一切如常”。她可以呼吸了,可以睡了,好像一个将要执行死刑的人,从立刻处死的恐怖中解救出来,又可以拖延若干时日了;但是在两三天以后,那不可测料的折磨,对未知事物的恐怖又起来了。

  卡尔曼虽则爱她的丈夫,可是她承认也起过几次反感。如果她在结婚以前就知道这是怎样一种生活的话,她是不会嫁给他的!……有些时候,被一种共同的痛苦所推动,她曾经去找过属于胡安斗牛队的斗牛士们的妻子,仿佛这些女人能够告诉她一些什么似的。

  国家的妻子是同一区里一家酒店的女主人,她镇静地接待了大师的妻子,对于她的害怕似乎感到惊奇。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她的丈夫一定好好生活着,因为他没有送什么通知来。电报很贵,短枪手赚得又少。当卖报人没有叫喊什么意外事件的时候,这就是说没有发生任何坏事情,于是她又关心铺子里的事情去了,忧虑仿佛打不进她的迟钝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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