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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孩子们走了,可是他们夫妇俩还在菩提树下呆了一阵。阿尔塞尼·波塔贝奇抽着烟斗,估量着年景。看来,今年的夏收挺好。割草期一开始就很顺利;黑麦灌满了浆,渐渐干了;春播作物也长得很好。只要粮食打得多,不愁卖不出好价。先卖一部分,等粮价上涨,再卖其余的。

  “你记得吗,菲拉尼杜什卡,”他说,“上年春天,我们打整了两亩地,上了点粪,你还说过,不会有什么出息……可是今年这块地上长的亚麻多好啊!密密麻麻一大片!”

  “唔,谢天谢地,幸亏是我错了。这样,我们又有油料,又有麻线了。地里庄稼长得怎样?”

  “庄稼也挺好。黑麦已经定局:可以指望比种籽多打七、八倍粮食。但愿上帝帮忙帮到底。”

  “你记得……三年前吗?”

  “嗯,那时我们也指望过……”

  一想到这件往事,阿尔塞尼·波塔贝奇不禁浑身发抖。三年前,也是在这个时节,所有的作物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可是正当丰收在望的时候,忽然下了一场冰雹,一小时之内,把全部庄稼打成了泥浆。只有远处的田地侥幸没有遭灾,可是施的肥少,勉强收回了种籽。那一次上帝怎样拯救了他们,他不明白。他挣扎了一冬;牲口只有麦秸吃,几乎死光;他向村邻借了点黑麦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整天关在庄园里,自己不出去串门,也不请客上自己家里来;女儿们也穿得破破烂烂。

  唉,生活呀生活!生活象一件衣服。本来是完完整整的,可是忽然什么地方破了。如果只是衣缝脱了线,那还好办:缝缝就成;如果是东破一块西破一片,补也白搭!不管你怎样修补,怎样缝,它只会越破越厉害。补钉摞补钉也有个限度,太多了,线都连不住了。天啊,难道你就这样狠心,又要来一次考验吗:不是他不勤快啊!不是他不卖力气啊!

  不,不应当泄气。现在一切都还很顺利;没有理由不勇往直前。无端地自己吓唬自己,无端地臆造种种伤脑筋的事儿,不过是庸人自扰。

  阿尔塞尼·普塔贝奇开始谋划,如果预期的夏收全部拿到手里,会出现一幅什么样的光景。那时,他该卖掉什么,卖多少;买些什么,买多少;有没有什么急需办理的事。喏,牲口棚的一只角歪歪倒倒快塌下来,得换三根新的桁木。他的村子里没有木匠,得到外村去雇。马房里也不是事事如意:驾辕的那匹老马有点破了。虽然家里有马驹,可是它们还小,拉不了车,因此免不了要另外买一匹。客厅家具上的罩布全磨破了……唉,这么多倒楣的事全堆在一起,一下子想都想不全,究竟有多少件!阿尔塞尼·普塔贝奇机械地扳着指头算来算去,临了终于制订了量入为出的预算。太好了,今年他可以做到收支平衡……如果夏收能顺顺当当拿到手的话……但也只是收支相敷而已。到了来年,又得操心,又得谋划。

  “唉,生活呀生活!”他脱口而出说,站起身来。“天不早了,菲拉杜什卡,该睡了!”

  夫妇俩划十字相互祝福,向他们的卧室走去。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如果夏收能稳稳拿到手……。农忙期快结束时,模范主人又瘦又乏,好象他亲自动手耕过地、播过种、割过麦、刈过草似的。有时也出一点不太顺心的事儿。比如,一连两个礼拜,天气忽然变坏。老下雨,无法出工,因此劳役制无形中等于不再存在。庄稼汉们歇在家里,忙自己的家事;阿尔塞尼·波塔贝奇也歇着,可是他心里难受死了。为了排遣烦恼,他提起篮子到树林里去采蘑菇。这对冬季的食用是不无小补的。

  但是,天刚放晴,地里的活儿立刻加紧进行。农奴们摊开发黑的草堆和草垛,翻晒湿漉漉的麦束。主人对谁也不怜惜或夸奖。庄稼汉即使做完了双倍的活儿,不到太阳落山,老爷决不准他们离开田地。干完一桩活儿,马上得去干另一桩!既然他是个模范主人,他就能做到使人们夸奖他:

  “尽管今年夏天天气这样坏,可是你们瞧,他的收成倒挺不错!”。

  谢天谢地,夏收终于顺利结束。庄稼长得好,收得挺干净。九月将终;脱粒工作已经进行了两周,试测结果,产量很高。天高气爽。空气中响彻着连枷的打场声,弥漫着从烘谷棚飘出的糊焦味。

  农妇们脱下了亚麻籽,揉好了麻茎。麻籽一批批运到附近的榨油房去了,——麻籽油和麻饼全够用了。麻饼是喂养刚生过牛犊的母牛的好饲料;可是家奴们也乐意吃它;连小姐们也爱偶尔拿它蘸着新鲜麻籽油享受一番。亚麻茎可以劈开纺麻线,——这样丫环使女们冬天晚上就有活儿干了。现在,家奴们全在菜园里忙着:刨最后一批土豆、割卷心菜。每天晚上,下人食堂里发出弯刀碰击木槽的响声。这是人们在削卷心菜。老菜皮削下来给仆人煮茶糊吃;好菜叶挑出来给老爷太太做菜汤;菜蔸送到主人宅子里,因为小姐们爱吃。总之,沉重的工作已经结束,作乐的时候就要到来。

  普斯托捷洛夫高兴得心扑扑跳:现在不用担心发生任何意外的事了。他目光炯炯地监视着打谷场上的工作。可是白昼一天天短起来,每天只能在打谷场上呆七、八小时。愈往后去,工作将愈轻松。也该歇口气了。

  “该犒劳犒劳我了吧?”模范主人对妻子开玩笑说。

  “该犒劳了,我的亲爱的!你瞧你:一个夏天把你累成什么样儿啦。”

  “既然该犒劳,就请我多喝点伏特加吧。”

  但是,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还不能歇着。她比夏天更忙,因为她担心“储藏品”现在就会被人用光。她象少女一样奔跑着,从宅子里跑到下人食堂,又从下人食堂奔到地窖,这里瞧瞧,那里查查,生怕糟蹋了一丁点儿食物。

  “前两天,我们喝了克瓦斯,剩下来的滓,你弄到哪儿去了?”她间厨子。

  “拿去喂鸡了,太太。”

  “我叫你亲手拿去喂鸡,你交给谁了?”

  “对不起,太太,是我亲手倒进鸡食盆里的。”

  “胡说,坏蛋,是你吃了。”

  “哪里……我干吗要吃?”

  “看你那副眼神,我就知道是你吃了!我马上去告诉阿尔塞尼·波塔贝奇,你是怎样保护主人的财产的;让他跟你算账!”

  骂完厨子,她跑到牲口棚,吩咐打开饲料室的门。每天从打谷场上运来的谷糠和稗子就堆放在这里。

  “今天稗子好象比昨天少了?”

  “哪里,太太,能把它弄到哪儿去?”

  “弄到哪儿去!谁不知道,你们藏在衣摆里,拿回村子里,送给了你们的亲戚……好吧,让阿尔塞尼·波塔贝奇跟你们算账!”

  她从牲口棚到了下人食堂。

  “穷婆娘们,这么点卷心菜,你们要打整多久呀?”她呵斥丫环使女们,“早该纺线啦,可是你瞧,她们跑到食堂来唱歌玩儿!”

  “不唱唱歌闷死啦!”老阿加菲雅回嘴说。她从前带过阿尔塞尼·波塔贝奇,现在是主人家的女管家。

  “老妖婆,说话没上没下!好吧,让阿尔塞尼·波塔贝奇跟你算账!”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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