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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是呀,从前我喝克瓦斯,如今我不喝了,”父亲答道。

  “如今是什么克瓦斯!还有那腌菜、果酱——如今秘方全失传了。”

  “如今连那样的蔬菜也没有了。弟弟,您还记得从前的苹果是什么样子吧!”

  “当然记得,有一回,我们死去的爸爸给我从园子里带来一只苹果——喝,这么大!”

  父亲把两只拳头抱在一起,表示那苹果有多么大。

  “这些东西都不知上哪儿去了!”父亲忧郁地说。

  “您记得老爷子弹古丝理琴①弹得多好听吧!”好姑姑马丽亚·波尔菲利耶夫娜翻开另一卷回忆录,“《钢琴的哀鸣声》,或是《你听我的心……》常常使他感动得下泪!弟弟,您从前不是也爱弹琴吗?”

  ①一种古代的弦乐器,类似我国的古筝。

  “嗯,爱弹。”

  “您的古丝理琴呢——我好象很久没看见它了?”

  “大概是给搬到阁楼上去了。”

  “准是搬到阁楼上去了……琴碍着谁的事!唉,往事不堪回首!如今,你到女仆室去看看吧——姑娘们象坐在棺材里一样。别说唱歌,连话也不敢说一句。可是,妈妈在世的时候……”

  “是呀,那时候真好啊!什么都好!如今什么都不行了!”

  “太放肆了——糟就糟在这儿,”安努什卡简短而激烈地下断语道。

  这种断语总是使父亲很生气。他心里明白,安努什卡不仅是指红果庄的村民而言,还包括“主子们”在内,因此他认为她的话是对他的莫大侮辱。

  “太放肆!谁太放肆?碎嘴婆娘,你既然知道,就说出来!”他冲着固执的奴隶问道。

  “大家知道,不是奴隶放肆,是主人放肆,”她满不在乎地答道。

  “唉,你这个碎嘴瘟神!净说主人的坏话!妖精(这时母亲大概打嗝了)进门,必定害人。可她却说什么:‘主人太放肆了!’”

  “呸,呸,呸!该死该死!”两位好姑姑听到“妖精”二字,连连啐口沫,虔诚地划着十字。

  父亲陷入了沉思。“一切都仿佛被旋风卷走了!”他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死去的亲人们躺在他们自己建造的教堂旁的墓地里,他们的坟上连一块真正的墓碑也没有。再过十年八年,当初用砖头草草砌就的小碑,便会自行坍塌,只有救世主①守护那些裸露的坟埂。”

  ①红果庄的教堂叫救主堂,故云。

  “老爷子坟上那棵野生的小桦树长得挺高的,恐怕也会被人砍去当柴烧。”

  “唉,弟弟,要是您……”

  “我有什么办法……我老啦,该死啦!”

  父亲和他的两位姐姐闲坐一个或一个半钟头,然后下楼去,关在自己房里不再出来。父亲走后,两位好姑姑便动手做箔片①;她们做箔片手艺出众,远近闻名。这时安努什卡便退到炉台后面去了;那里给她留了一块恰够她铺一张毯子,当做床铺的地方。那里永远是黑糊糊的,臭虫跳蚤之多,即使是不怕它们咬的人也会被扰得不堪其苦。安努什卡坐在一段木头上,从早到晚机械地织补着好姑姑的破袜子,摇摇晃晃地打盹儿。她是否对自己说过,日子过得很美满,或者相反,她是否祈求过上帝,保佑她稍微过得好一点儿——谁也不知道。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她认为无论什么样的愿望都是罪过——因此她便随遇而安地活下去。

  ①箔片是一种极薄的金属片,涂上各种颜色,大都用来做本地教堂蜡烛上的装饰品、圣像上的花冠;有时也用来做圣像的衣饰。——作者

  不只是她一人这样生活着;两位好姑姑,地位比她高,可是生活得并不比她好。因此她,作为一个奴隶,对生活也就早已不作任何非份之想了。她牢牢地记着,是救世主耶稣赐福给她过奴隶生活的,而且谁也休想动摇她这样的信仰:今生暂时吃的苦,来生一定会得到百倍的补偿。这信仰使她变得非常坚强,她精神抖擞地向宁静的无疾而终的末日走去,而在末日来临之前,她就坐在炉台后面,“活下去”。当她在那个角落里呼哧着抓痒的时候,好姑姑们便能十拿九稳地肯定,既然安努什卡在抓痒,那就是说,她还“活着”。

  她们主奴三人非常和睦地住在楼上耳房里。主人“出于爱”,命令女仆做这做那,安努什卡“出于爱”,服从主子的差遣。如果有时候两位小姐管自己的奴隶叫倔婆娘,那么,与其说这是由于后者的言行过于执拗而引起的不满,不如说是主子的独特习性使然。

  只有一次,这种和睦遭到了破坏,安努什卡竟然有意识地做了倔婆娘。事情是这样的:马丽亚·波尔菲利耶夫娜姑姑忽然想恶作剧一番,把弯腿笨婆娘安卡许配给人家(那时两位小姐和奴隶都还年轻)。且不说她是真有这个意思呢,还是说着玩儿,安努什卡无论如何是给吓坏了。这是因为:主人给她选的对象是整个拐角村庄地上的头号彪形大汉。安努什卡向奥尔加·波尔菲利耶夫娜求情,可是后者觉得她姐姐的想法非常好玩,她自己也不拒绝参加这桩异想天开的说媒活动。姐妹俩高高兴兴地把不幸的弯腿笨婆娘一连折磨了两、三个礼拜,终于宣布,再过一天就举行伴女会①。眼看逃不掉这场灾难,安努什卡心一横,决定不听从主人的摆布。趁着夜深人静,她偷偷地溜出拐角村,一口气跑了将近四十俄里,第二天午饭前来到了红果庄。不用说,父亲(他那时还是单身汉)答应保护她,给两位好姑姑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这个主意总算没有成为事实。但是人们不禁要问:假如碰到父亲也象奥尔加·波尔菲利耶夫娜一样,正想寻寻开心,那会怎么样呢?

  ①俄罗斯民间婚礼仪式:少女出嫁前夕与女友们举行的借别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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