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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她那瞪着的眼睛闪着金属般的光,但一直很安稳,因为任何微小的动作都让她的后脑勺像切开似地疼痛。她只是偶尔带着宁静的焦虑无声地朝若热笑一笑。

  朱里昂立刻叫他们放三个枕头,让她的头高一点。外面露出潮湿的晚霞。人们都提心吊胆,踮着脚尖走动,甚至取下了挂钟,免得发出单调的嘀嗒声。现在,她开始发出无力的喃喃声,不时猛然动一下,疼得喊起来。或者一动不动,一直痛苦的呻吟。他们用一个长长的芥子泥布条把她脚裹起来,但她感觉不到。9点钟,她开始精神错乱,舌头又白又硬,像涂上了一层肮脏的石膏。

  朱里昂马上叫他们在她头上放冷水浸过的布,但精神错乱却更加厉害了。

  时而发出含混的梦呓,时而发出昏睡的鼾声——梦呓中不时出现莱奥波尔迪娜、若热和巴济里奥的名字。后来,她拼命撕身上的衬衣,弓起身子,两只眼睛像银色的红木树果一样转动,瞳孔却越来越小。

  稍微安静了一些,不时露出甜蜜的傻笑,慢慢摸一摸或者拉一拉床单,仿佛享受着什么温暖;随后又开始急促地呼吸,脸上露出恐怖的表情,想钻到枕头和褥子下面,以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疯狂地抱着脑袋,请求别人把它打开,说里面装满了石子,让人们怜悯她——一串串泪珠流到脸上。感觉不到芥子泥,伸出光着的双脚让放有芥子泥的开水薰,屋里充满了酸味。若热把安慰和乞求的话说尽了:请她安静下来,认不认识他;然而,她突然气急败坏地喊起来,要那封信,咒骂儒莉安娜——或者说些爱情的话,数着有多少钱……若热担心她在梦吃中向朱里昂和女佣们透露出一切、头发根上出汗了——而她,觉得自己在“天堂”里,在通奸的亢奋之中叫着巴济里奥的名字,要喝香槟酒,还说了些淫荡的话,着热晕了,跑出卧室,来到黑咕隆咚的客厅,扑到长沙发上,一边抽咽一边揪着自己的头发咒骂。

  “危险吗?”塞巴斯蒂昂问。

  “危险!”朱里昂说,“至少感到芥子泥就好了!这种脑部发烧太糟糕……”

  看到若热走进来,头发蓬乱,脸色阴沉,他们不再说话了。

  朱里昂拉着他的胳膊走到外边:

  “你听我说,必须剪掉她的头发,剃光头。”

  若热愣愣地看着他:

  “头发?”说着抓住他的胳膊,“不,朱里昂,不行,嗯?别的事可以做,这你知道,剪头发不行,不行!看在上帝份上,不行!她病情并无危险,为什么要这样?”

  可是,这一头浓密的头发,活见鬼,阻碍着水起作用!

  “如果需要的话明天再剪!明天!等到明天吧……谢谢你了,朱里昂,谢谢你了!”

  朱里昂满心不情愿地同意了。于是,他让人不停地弄湿她头上的布。玛丽安娜颤抖得厉害,笨手笨脚,把枕头都弄湿了,于是塞巴斯蒂昂坐到床头,整整一夜不停地挤一块蘸了水的海绵,让水一点一点慢慢往下滴;客厅的阳台上放着一罐水,为的是让水冰凉。深夜,她的梦呓稍稍缓和了一些,但目光却令人胆寒,瞳孔缩成了一个小黑点。

  若热坐在床后边,两手抱着脑袋看着她,恍恍惚惚她得肺炎时的一个个夜晚:后来她好了,甚至更漂亮了,稍微苍白的脸使她的表情越发甜蜜。等她这次康复的时候带她到郊区去,租一间小房子,他晚上乘车回去时看见她在温暖的下午穿着浅色衣裙,在大道上朝他迎来。……只要她呻吟一声,他就惊愕地抬起眼睛:觉得她变了样,觉得她即将消失在屋子里充满发烧的空气中,这卧室里芥子泥气味很浓,死一般寂静。他忍不住抽咽了一声,接着又一动不动了。

  若安娜正在上面祈祷。蜡烛又高又直的火苗熄灭了。

  最后,似有若无的晨曦映到玻璃窗的白窗帘上。天快亮了。若热站起来,走过去朝街上望了望。雨停了,人行道干了,空气似乎带着钢铁的颜色。一切都在沉睡,只有阿泽维多家几个姑娘忘在窗口的一块桌布在寒风中静静飘动。

  他走进卧室的时候,露依莎正在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话:她非常模糊地感到了芥子泥,但头痛没有停止。她又开始躁动,紧接着又说起胡话来。这时候,朱里昂决定剃光她的头发。

  塞巴斯蒂昂去叫醒了学校街的一个理发师——他马上来了,只见他吓得哆里哆嗦,领子竖起,上牙打着下牙,马上开始用满是发膏油污的手慢慢地从皮口袋里掏出剃刀和剪刀。

  若热躲进客厅,觉得他的幸福砸成了碎块,和被剪毁掉的秀发一起掉下来;他抱着头,回想起她过去的一些发式,想起激情的欢乐中披散着的头发,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他回到卧室,感到剪刀干巴巴的金属声;桌子上,一个肥皂盒里是一个刷子,上面满是泡沫……他低声叫过塞巴斯蒂昂:

  “告诉他,让他快点!他们要用慢火把我烧死啦!”

  他走到餐厅,又在家里转了一圈:寒冷的上午亮了;起风了,把惨白色的云吹成一片一片,送到远方。

  他再回到卧室,理发师正慢慢腾腾地把剃刀装进口袋,接着拿起无檐帽,用凄凉的口气嘟囔着,踮着脚尖出去了:

  “希望快点好起来。上帝一定不会让出什么事……”

  果然,一个小时以后她的精神狂乱减轻了,安静下来,稳稳当当睡了很长时间,两唇间不时发出内心怨叹生命将尽的呻吟。

  这时候,若热已经对塞巴斯蒂昂说过想请卡米尼亚医生来,这位老医生曾为他母亲治过病,他们结婚的第二年露依莎患肺炎也是他治好的。若热一直对他过时的名声怀着感激和崇敬。现在,若热的希望焦急地转到他身上,等待他到来,就像等待圣徒显灵一样。

  朱里昂立刻同意,甚至愿意让他这样做。塞巴斯蒂昂跑下楼到卡米尼亚医生家去了。

  露依莎有一会儿脱离了昏迷状态,感到他们在低声说话。她用微弱的声音叫若热:

  “他们剪了我的头发……”声音凄凉。

  “这是为了你好……”若热几乎和她同样难过,“很快会长起来的,甚至更漂亮……”

  她没有回答,两滴泪水顺着眼角默默流出来。

  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清醒:长时间的昏迷使她越来越不能动弹,只是脑袋偶尔在枕头上慢慢地动一下,但一直发出疲乏而悲切的呻吟;皮肤越来越苍白,像窗户上的玻璃一样,后面的光在渐渐熄灭;还有,街上的嘈杂声对她已经毫无影响,像是从远方传来的掉在棉花上的声音一样。

  中午,费里西达德太太来了。看到她病成这个样子,一下子惊呆了:她本来是叫露依莎一起去附体神庙或者逛商店的。她马上摘下帽子,留下来,收拾一下卧室,拿走脸盆和用过的芥子泥布,整理一下床——“因为对病人来说,没有比屋子不整齐更糟糕的了”。并且,她还非常勇敢地鼓励露依莎。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是卡米尼亚医生,他终于来了!……他裹在那件红黑格子外衣里,抱怨说天气太冷——随后摘下厚厚的开斯米手套,很有条理地放在帽子里,一边用梳子梳理着已经贴在头上的几绺花白头发,一边迈着有节有奏的步子走进卧室。

  卧室里只有他和朱里昂。

  其他人围着若热,只见他脸色像蜡一样白,两只眼睛像烧红的炭。

  “在后脑勺上放苦性剂。”朱里昂出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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