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诗——一次演讲的札记
概括地说,纯诗的问题是这样:……我们所称为“诗”的,实际上是由纯诗
的片段嵌在一篇讲话中而构成的。一句很美的诗句是诗的很纯的成分。人们把一
句很美的诗句比作宝石,这个平庸的比喻表明了每个人都知道这种纯的品质。
……纯诗事实上是从观察推断出来的一种虚构的东西,它应能帮助我们弄清
楚诗的总的概念,应能指导我们进行一项困难而重要的研究——研究语言与它对
人们所产生的效果之间的各种各样的关系。也许说“纯诗”不如说“绝对的诗”
好;它应被理解为一种探索——探索词与词之间的关系所引起的效果,或者毋宁
说是词语的各种联想之间的关系所引起的效果;总之,这是对于由语言支配的整
个感觉领域的探索。这个探索可以摸索着进行。一般就是这样做的。但是将来有
一天,也许这种探索能被有系统地进行,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我们说“诗”,我们也说“一首诗”。谈到风景和情景时,有时谈到人
时,我们说它(他)们“有诗意”;另一方面,我们也谈诗的艺术,我们说:“
这首诗很美。”但是在第—种情况下,显然是某一种情感的问题;……这种情感
很自然地、自发地来自我们内部的生理和心理状况与环境(真实的与虚构的)给
我们的印象之间的某种和谐。……我所讲的这种情感可由事物所激起;它也可以
由语言以外的其他手段所激起,例如建筑、音乐等;但是严格地称为“诗”的东
西,其要点是使用语言作为手段。至于讲到独立的诗情,我们必须注意,它与人
类其他感情的区别在于一种独一无二的特性,—种很可赞美的性质;它倾向于使
我们感觉到一个世界的幻象,或一种幻象(这个世界中的事件、形象、生物和事
物,虽然很像普通世界中的那些东西,却与我们的整个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密切
关系)。我们原来知道的物体和生物,在某种程度上被“音乐化”了——请原谅
我用这个词语;它们互相共鸣,仿佛与我们自己的感觉是合拍的。这样解释以后,
诗的世界就与梦境很相似,至少与某些梦所产生的境界很相似。当我们回想梦境
的时候,它使我们认识到,我们的知觉可以由一些产物的集合所唤醒,或充实、
满足,而这些产物与感官的普通产物有颇不相同的规律。但是要随便进入或离开
这个我们有时可通过做梦而认识的感情世界,并不是我们的意志力所能办得到的
事。这个世界是在我们内心的,而我们被这个世界包围着——这话的意思是:我
们没有办法对它起作用,来更改它;另一方面,它不能和我们对外部世界的较大
的行动力量并存。它变幻莫测地出现和消失,但是人已经为它做了他为一切宝贵
而易消灭的东西所曾做过或曾试做过的事:他探索并想出了办法,可以随意重新
创造这个境界,使它可以在他愿意的时候重新出现,而且最后可以人为地发展这
些人类感情的自然产物。他已经能在某种程度上把这些不稳定的形成物和结构从
自然界中抽以来,从盲目而匆忙过去的时间中拦裁下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
使用了我早已提到过的好几种手段。在这些创造诗的世界并使它再现、使它丰富
的t 手段中,最古老、也许最有价值然而最复杂、最难使用的一种,是语言。
……语言是一种普通的、实用的东西,因此它必然是一种粗糙的工具;每个
人使用它,用它来适应自己的需要,倾向于按照自己的个性损坏它的形状。不管
语言对我们是怎样亲切,不管“用词语来思想”这件事对我们来说是多么熟悉,
语言毕竟起源统计,而纯粹以实用为目的。因此,诗人的问越是必须从这个实用
的工具吸取手段来完成一项从本质上来说无实用价值的工作。我早已说过,他的
任务是创造与实际事物无关的一个世界成一种秩序,一种体制。
……没有—样事物比在语言中发现的各种特性的奇怪结合更为复杂,更难清
理。大家都知道,声音和意义相配合是多么难得;而且,大家都知道,一个谈话
可以显示很不相同的特性:它可以合乎逻辑但一点也不和谐;它可以很和谐但没
有意义;它可以很清楚但一点也不美;它可以是散文或是诗;……在这里,诗人
就得吃力地应付这个多种多样的、十分丰富的特性的杂烩——事实上是太丰富了,
因此不能不混淆;诗人必须从这样一个东西选取材料来制造他的艺术品,他的产
生诗情的机器。这意思是说,他必须强迫这个实际的工具,这个由每个人创造的
拙劣工具,这个为当前的需要而使用并经常由活着的人修改的日常工具——强迫
它……成为他所选择的一种情感状态的材料……。
人们可以不加夸张地说,普通的语言是共同生话杂乱的结果……。而诗人虽
然必然使用这个杂乱状态所提供的语言材料,他的语言却是一个人努力的成果—
—努力用粗俗的材料来创造一个虚构的、理想的境界。
如果这个矛盾的问题能够完全被解决——那就是说,如果诗人能够设法创作
出一点散文也不包括的作品来,能够写出一种诗来,在这种诗里音乐之美一直继
续不断,各种意义之间的关系一直近似谐音的关系,思想之间的相互演变显得比
任何思想重要,词藻的使用包含着主题的现实——那么人们可以把“纯诗”作为
一种存在的东西来谈。但事实上是这样:语言的实际或实用主义的部分,习惯和
逻辑形式,以及我早已讲过的在词汇中发现的杂乱与不合理(由于来源多而杂,
在不同时期语言的各种成分相继被引进),使得这些“绝对的诗”的作品不可能
存在。但是我们很容易看到,这样一种理想或虚构状态的慨念,对于欣赏一切看
得见的诗来说,具有很大的价值。
纯诗的概念是一个达不到的类型,是诗人的愿想、努力和力量的一个理想的
边界。
丰华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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