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批评一则:那么多疲倦的灵魂等待降落
在网上结识的进行诗歌写作的朋友中,de(distance)即使不是
最出色的一位,也应该算是写的最少缺点的一个.
无论是结构的平衡,用词的准确,情绪与形式的对话,他的作品
都很难挑出硬伤.虽然有些作品比较明显的受到90年代那些先
锋诗的影响,但这恰恰说明:在他那里,有一种调整诗歌意识的
自觉.而这似乎也是我在阅读他的时候感到默契的原因之一.
而我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是想通过细读他的一首诗,来排解我心
中某种莫名的情绪.或者,我希望能从他的诗中开始另一次感伤
的旅行.
爬山(献给支那,小邹和我)
夜晚的爬山者
只是我们三个
在等高线间移动的黑影
几年之后,我们面对一张劣质
旅游图,指指点点
铁门后的犬吠,在记忆中
必不可少
它直率地照亮事件的清晰度
和我们内心的恐惧
而后者是一位枯坐路旁的人
带来的擦伤
在月光下,这一切都比白天
更高更蓝
风若有所思地翻动树冠
一群白蚁在竹节之间
向上攀登的冲动
我还记得我们在山顶的沉默
我说我想飞 你们就说
飞不起来
这熟练的配合一如既往地美妙啊,
我看见你们的眼睛就象
我翼下的黄金 或者露珠
湿淋淋地闪耀
这时我们都看见
亮着翼灯的客机安抵
城市上空
那麽多疲倦的灵魂
系上安全带
等待降落
"爬山"这个题目在诗歌的主题学地图上并非人迹罕至的
所在,相反,这里早已成为多条重要交通线的交点。在中
国古典诗歌的领土内,我们对此也不陌生。有时候,它可
以归入一个更大的主题:"登高",从陈子昂到杜甫,无
数诗人把足迹留在了这里。特别是陈子昂的登台而歌,事
实上,已经引入了对时间与空间的超越性思考。简单的说,
登上高处,可以拥有一种更"抽象"的眼光,超离于尘世
的纷扰纠葛,去俯瞰人间的悲欢离合,一滴清泪,几声长
叹。而在这首诗里,一句献词"献给支那,小邹和我"则
将文学史上的公共主题局限在一个私人表达之中,"支那
和小邹",都具有昵称的色彩,而"我"自己也是本诗题
献的对象,更增添了一种私人回忆录的意味。
"夜晚的爬山者",一开头就将我们引入了一种特别的情
境:在夜晚爬山,这种行为的目的首先就成为一个问题。
如果说爬山是一种游览的话,那么在夜晚我们又能看到什
么风景?如果连游山玩水也不是,那么在夜晚爬山就成为
了一种"纯粹的游戏",它的目的仅仅在"攀登"本身。
瓦雷里曾用走路与跳舞的分别来比喻散文与诗歌,以此阐
明他的"纯诗"理念,那么"在夜晚爬山",在我看来,
也是艺术的非功利性的一种隐喻。如果我的这种引申可以
成立的话,那么紧接下来的一句就包含了莫名的悲痛之感
:"只是我们三个"。这里用的不是"只有我们三个",
而是"只是",虽然两者表达的含义相近,但后者更多的
将本句的重心移向后半句"我们三个"(轻声诵读比较:
只有我们三个/只是我们三个)。"我们三个"被安置在一
个黑洞洞的背景之下,昏黑的夜晚,黑色的山脊,三个人
孤零零的走在登山的路上,如果再有一丝冷风,那么三个
人必须贴得更紧,用体温和笑话互相温暖。从另一个角度
看,三个人结伴在夜晚登山,也带有一丝年少轻狂,无所
顾忌的意味。是啊,这似乎只有在心理上真正年轻的人才
能做出。我想到了张曙光的《岁月的遗照》:
"......哦,年轻的骑士们,我们
曾有过辉煌的时代,饮酒,追逐女人,或彻夜不眠
讨论一首诗或一篇小说。我们扮演过哈姆雷特
现在幻想着穿过荒原,寻找早已失落的圣杯
在校园黄昏的花坛前,追觅着艾略特寂寞的身影。"
年轻的骑士们,夜晚的攀登者们,究竟是什么让你们能够
顶住苦闷、寂寞、失败,以及那时间所带来的一切?
然而,如果这首诗开头的定位停留在这里,那么它所书写
不过是一种青春期的顾影自怜的感伤。在张曙光的诗里,
"年轻的骑士们"这个说法其实包含了一种微妙的反讽语
气。(没有这种反讽,当代诗歌成立的前提就要值得推敲
了。)而在de那里,前两行包含的感伤甚至沉痛,在第三
行得到了有力的修正:"在等高线间移动的黑影"。"等
高线"是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词,这类准科技术语先天的
非诗性让这几行诗中形成了一种现代诗特别的语感。他的
抽象,有力,不动感情,自然是对前面我们所发现的感伤
的反驳,但同时,何尝不是一种引申呢?而且,登高线为
我们带来了一种工具理性的抽象眼光,这种抽象在"黑影"
这个词那里得到了回应。黑影,没有表情和面部特征,除
非是你特别熟悉的人,我们怎么能从黑影中辨认出谁是谁
呢?在这里,个人的独特性被黑夜抹去了,所有的人不过
是同一个样子。正像在统计学的或者政治学的意义上,原
子式的个人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此时,你究竟在追寻怎
样的梦想已经被抽象掉了,已经无关紧要。你只是"在登
高线上移动"而已,是谁在移动,何时移动,怎样移动,
为何移动,这些都无关紧要,只是被计算而已。那么我们
的感伤岂不是显得可笑?在夜晚登山和在白天登山有何区
别,彻夜不眠讨论一首诗或一篇小说和彻夜不眠打游戏有
何区别,追觅着艾略特,寻找圣杯,又和追觅着比尔盖茨,
寻找一笔风险投资有何区别?那么,年轻的骑士们,你们
凭什么自信,或者骄傲呢?你们所谓的理想究竟又有什么
意义?如果你无法回答,那么,你付出如此之多,去顶住
寂寞、苦闷和失败,又有何意义?你感伤的旅行不过是走
过一段路程而已,有起点,有结束。就像爬山,上升,然
后下降,如此而已,还能有什么呢?
不对,不对。或许我们会说,追寻什么,甚至能否找到,
其实无关紧要。虽然上升之后必然是下降,但是我们拥有
了一种经历,一次回忆,这就足够了。
"几年之后,我们面对一张劣质
旅游图,指指点点"
作者不出我们所料的引入了"回忆"的主题。
几年之后,
我们已经拥有了另一种眼光,我们逆时间之流而上,去找
寻当年那个夜晚,开始另一次攀登。然而这次"回忆"被
限制在细节的具体之中,我们面对着一张旅游图,一种公
共意义的"人生指南",去发现自己独特的足迹。这张旅
游图虽然是劣质的,但却仍是权威的。他声称记录着人生
的真相,规范着我们的"旅行"路线。我们无法撼动它,
无法重新画出一幅自己的地图,而只能"指指点点"。用
局部的,具体的私人真实去矫正公共的真实。
回忆将把我们引向哪里呢?"铁门后的犬吠,在记忆中/
必不可少"紧闭的冰冷的铁门,还有恶狠狠的犬吠,这些
的确"直率地照亮事件的清晰度",没有我们通常说起记
忆时那种小资情调。而"清晰度"是和"等高线"同等质
量的一个词,他揭穿了回忆的假面,那不过是一个"事件
"而已,带有冰冷的客观性。如果说这几句诗的确相当清
晰的话,那么后面的三行则显得有些暧昧:
"和我们内心的恐惧
而后者是一位枯坐路旁的人
带来的擦伤"
如果这种句式想要达到的效果不仅是这一诗节内部的均衡
的话,那么它就是一种强调和聚光,让我们的目光集中在
这位"枯坐路旁的人"。"枯"一般是用在草木之上,因
而让这个人具有了一种植物的属性,而他的坐与我们的走
形成了一种对照。这种静态的坐带来的只是生命的枯萎与
衰竭,而我们的"走"虽然不知前程如何,但至少调动了
生命的活力。这里,实际上包含了一种存在主义式的价值
判断,无论生命有无意义,我们都要用行动对抗自然的衰
竭,不能停下我们的脚步。但是,这为什么会带来"擦伤
",难道我们对这样的人生价值发生了怀疑?颇有意味的
是,这里"内心的恐惧"与"擦伤"的对照,一个是灵魂
的,一个是肉体的,一个是深处的,一个是表面的,那么
我们怎么能说"内心的恐惧"来自于"擦伤"呢?一定还
存在着一些原因,让我们感到恐惧,让我们产生怀疑。
这时候,写作者的视角从回忆又转向了现场。
"在月光下,这一切都比白天
更高更蓝
风若有所思地翻动树冠
一群白蚁在竹节之间
向上攀登的冲动"
这几行笼罩着浪漫主义的光芒,一种理想的高度。风的"
若有所思"与白蚁"向上攀登的冲动",其实都是我们的
一种自况。也正因为有我们的存在,这里的一切才会比白
天的更高更蓝。我们或许可以注意到这里的"白蚁"与前
文的对应:"一群白蚁在竹节之间/向上攀登的冲动"与
"在等高线间移动的黑影"。白蚁与黑影的区别正在于一
种生命力,所以重要的不是是否在攀登,无论是在登高线
之间,还是在竹节之间,而是"冲动"。我们的攀登是主
动的,虽然从抽象的眼光来看,这并不重要,但是,这种
自我意识与生命的冲动至少让我们的生活被"月光"照亮。
这一节实际上正是对上一节被微妙的质疑的那个价值观念
的重申。但是当视角再次后撤,回到回忆着的"现在",
那个质疑的声音又出现了:
"我还记得我们在山顶的沉默
我说我想飞 你们就说
飞不起来 "
无论这想飞的冲动如何强烈,我们还是无法摆脱自身的重
量,每一次向上跃起,还是要重重的坠下。一种沉默洋溢
于诗句之内,也笼罩了作为读者的我。
"这熟练的配合一如既往地美妙啊,
我看见你们的眼睛就象
我翼下的黄金 或者露珠
湿淋淋地闪耀"
这第一句初看起来象是一种无奈的自嘲。然而黄金与露珠
的比喻里,明确的价值趋向使我相信这"美妙"是真实的。
这熟练的配合与其说是存在于我们三个人之间的,不如说
正是我们内心的一种对话。是的,我想飞,但是我飞不起
来,这两个事实同时占据了我。当其中一个想法出现在心
中的时候,另一个就形影不离的跟着出现。两者之间的配
合才是真正让这个夜晚能够长久的留在我的记忆里面的力
量,才是我生命中的黄金,是黎明的象征。
"这时我们都看见
亮着翼灯的客机安抵
城市上空
那麽多疲倦的灵魂
系上安全带
等待降落"
这首诗的最后一节从容不迫的震惊了我。正当我们因为想
飞却飞不起来而陷入玄想的沉默的时候,生存的现实像飞
机呼啸着掠过天空。这个配合也是如此的熟练。这架飞机
闪亮的"翼灯"可以看作对上一节那"湿淋淋地闪耀"的
"翼下的黄金"的回应。前面一个"翼"是鸟的翅膀,是
飞翔的神话。而后面的翼灯虽然同样闪亮,却不是"湿淋
淋"的,他的光来由于电力,正像飞机的飞翔不过是人类
一种发明。但这种机械的飞翔至少是我们的飞翔之梦的一
个现实的替代品,并不缺乏一种物质的诗意。记得曾经看
到过关于那些早期飞行员的文字,那时候驾机横穿大西洋
被看成一种具有精神价值的壮举。然而,今天"客机"(
科技?)却遗忘了自身的神话,变成了日常生活中平淡无
奇的一部分,再也无法让我们感到激动,我们关心的不再
是飞行本身,而是飞行的目的。如果说那些客机上的灵魂
有什么特殊的感触的话,也只是"疲倦"而已。我想,这
才是那"内心的恐惧"真正的根源。飞机上的人们恰恰遗
忘了那激动我们的两个想法:我想飞,我飞不起来。他们
遗忘了飞行本身最终是来自我们飞翔的冲动,他们也忘记
了我们的飞机不过是一种虚妄的替代品。因此,他们安然
的等待"降落",仅仅是"系上安全带",内心无动于衷。
这首关于"攀登"的诗最终结束在"降落"之上,形成了
一个封闭的园环。我们也结束了对这首诗的攀登,回到了
起点。但这由上升与下降构成的"感伤的旅行"之后,我
们身上增加的仅仅是"疲倦"而已么?如果是这样,那么
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去怀疑那些"飞机上的灵魂"?
我想这只能从这首诗的形式中去理解。de古典主义的追求
使得全诗形式平稳,所有隐喻都有明确的指向,,所有关
键词都有另一些及时的与之呼应,全诗正像一个"安全带
"封闭起来。我想这种极端的形式主义倾向是包含着一种
颓废的感觉的。然而这种颓废并不是生活的放纵,而恰恰
是态度的严谨。在这"严谨的颓废主义"上,我再一次感
到了和作者的默契。如果我们想飞的冲动只能用替代性的
完成,如果每一次上升之后,都不过是降落到起点,甚至
更低的地方,那我们也许只好抓住自己的"安全带"。当
然,我们清楚的知道,那些被我们看作理想的安全带本身
并没有任何特别,并不能让我们逃脱那已经注定的命运。
我们,曾经的年轻的骑士,曾经的夜晚的爬山者,总还是
要抓住点什么,这至少会让等待降落的过程不那么难过。
那么多疲倦的灵魂等待降落,那么多疲倦的灵魂等待降落,
我多么希望他们都系上自己的安全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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