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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置感——寻找中国的诗神

刘波



你看,我的朋友,秋天到了,我种下的麦子还没有收割,已经收割的部分还散在田野里,等着秋雨把它们打湿,让它们发霉,因此,我哪敢哪有心思谈我的写作体会呢?而且依据我的学识,去涉足诗歌批评的领地,哪怕是碎语闲言,都是不很理智的行动。不过,在如今这个时代,怎么说呢,有路子会咳嗽就能当歌星的年代,只要有勇气,并不难说出一两个显而易见的正确见解。

诗人,不如用歌手称他更为合适。对于歌手,找准调儿已属不易,唱好更不是简单的事情。你跟我一样,肯定经历过许许多多的谈话,即使在自由和信任度很高的情况下,我们听到些什么呢?除了连篇的废话和谎话。一个在这种环境中成长、受到这种空气沐浴的人,与经常在冒泡的池塘中泡澡的人一样,他说谎肯定有上千个理由。因此在他想要讲几句真话时,他会感到陌生、吃力、不自在,于是他又要不自觉地折回老路。谎言和欺骗改变了我们对真实世界的看法,阻止了我们向真实世界的靠近和超越,失去了真,对我们的艺术而言,哪里还有善,哪里又寻得见美呢?

真,首先是对艺术的真诚,这是一种艺术存在的起码条件。缺乏艺术的真诚,艺术家生产的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假冒伪劣产品,而对批评家而言,他竟完全丧失了对作品进行品评的资格。我们看到,在我们文艺界存在的种种混乱现象,比如广告语言,肤浅的争论,比如喊破嗓子的吹捧,彼此的默契和恶意,摆架子论资格等等,都无不越出对艺术不同见解和不同趣味的范围,而降低为一个品格问题。

艺术的假冒伪劣产品,既具有商业价值,又具有毒性。对那些对艺术抱有好感的年青人,简直是可怕的精神污染。我们看到这种污染正同废气、废水、噪音和垃圾一起,在我们的世界蔓延开来,对我们的生存构成威胁。

说,但不要撒谎,如果这是个不过分的要求,人们啊,我希望象早上起来涮牙漱口那样,先用此言涮一遍自己的脑子。

在我看来,做一个诗人不见得对社会和人生有多少卓识远见,但须对自己独特的情感状态有个真实的把握,否则他便不知所云、胆大妄为,或者就是个没有灵魂的诗人。在生活中,我们习惯于向自己提问,头儿喜欢什么,群众偏爱什么,而极少认真地向自己发问,我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我真正的需要是什么。一个人连自己都不能正视和有所发现,他对社会和别人的人生又会有什么高见呢?

就是这样。你看,我说着说着就要为我们的“诗人”上一堂道德课了,可是我休想在这方面取得哪怕一个小小的胜利。我招惹的不是别人而是些千面人,讲道德讲政治论人生几乎就是他们的专利,可你看我又不能不提这些,因为光是艺术来艺术去,主体客体地扯淡半天,根本不能触及我们存在的严重问题的本质。

真的,如果不是少数几人私下里打出几副好牌,我们诗坛的现状能比国有大中型企业好上多少呢?

在不远的过去和现在,当个“中国诗人”是件容易不过的事。我们既缺乏参照,又没有标准,每个生产诗的小作坊几乎无例外地冒着黑烟,生产出数量巨大的次品。

不知该向谁看齐,找不到自己的立足点,乱哄哄的没有头绪,麻雀纷飞却不见一鹤冲天,这就是中国诗坛的现状。

诗歌是一种个性化的艺术,说到底是一种个人的经验,所以作品背后,诗人的修炼过程极为重要。大师是有的,但绝不会多。正因如此,我们对诗歌批评提出了要求。如果在诗坛,连1+1等于几都需要辩论和澄清,那么守着这个起眼的裁判和老师,我们的诗歌什么时候才有望从小学毕业呢?

在被科学和技术不断拉长的战线上,我们变得似曾相识,实不相识,因此有必要来重新考虑我们的教育,尤其是情感教育,而诗人气质应当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特质。

诗的衰落,在中国,可以看成是一种精神衰落的标志。

在我眼里,诗是优美、浪漫和痛苦的同义词。诗之成为诗,不仅在于它的内容,更在于它的形式。同内容一样,形式生气勃勃,它取舍着、扩展着、完善着诗的内容。诗是字与字之间的此起彼落,是行与行之间的有机配合。

非个性的东西最终流为平庸,晦涩终将被束之高阁。

诗的力量在于它充盈的激情,也在于它情感的准确性。

诗同样是一种在诗的进行中企图明晰自己感觉和思想的哲学。

诗是用那些敲得响的语言打造出来的工艺品。

一般的人,他们往往用心于怎么跟人说话,在镜头前说话;对诗人而言,则需用心于对自己说话。当他能对自己说的有力说的优美时,我想也就获得了站在台上或躺在书本里说话的资格。敏锐的感觉、创造性和动人心魄的力量往往由反复的过程孕育,而反复的过程一般只有依托于孤独这种精神状态才成为可能。

中国人在把性欲解放出来以后,爱欲还是缩在笼子里的大熊猫。

作品能否产生影响,依然是评判作品价值的重要标准,不管它以怎样的时间尺度滞后于作品问世。谈到影响,我想就不能回避作品的普遍性和合理性问题,我的意思是说,艺术家有理由怀疑自己过分的自信(这有时是一种性格偏执或者职业冲动),他的精神探索一开始就具有悲剧色彩。诗人虽然孤独,但必须是一些人的朋友。

明星 一块块被人抛在天上的石头而已,靠反射往自个儿脸上涂抹油彩,却怎么也照亮不了人们的心灵。

跟我们眼见的许多事情相同,当代中国文学的落后不仅是事实,而且也有理由。因为诗人和作家在他们热衷的形形色色的创新之前,他们聪明过人的做人理论,难以启齿的创作动机,和风风火火的急脾气,早就把他那个“灵巧”的创作脑袋搅成了一锅粥。

我们信服的是一天能写多少字,多少字出去,多少钱回来。这样,造就了一大批质量低劣的高产作家,一举一动神气得象那些不学无术的影视明星。

艺术在一片侈谈创新声中衰落了。艺术没了面子,所谓创新也不得不蒙羞。

我想中国的诗人和作家对艺术抱有一段距离或言对艺术投入的欠缺,是因为他们深知这一职业给他们带来伤害,他们一直寻找一条轻松的边缘的道路,但这样的路,不光中国没有,在国外也不存在。

在我看来,对当今艺术构成致命威胁的有两大敌人,一是媚权和媚俗,二是艺术作为职业。

当我们有话要说,说的清楚说的响亮还不能算诗,只有以诗的方式去说,才可以称作诗。所谓的诗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变幻莫测。于是,诗人当付出艰苦的努力,学习和经验尽可能多的东西,旧的和新的东西(旧的不懂还不跟新的一样),去寻找自己宽阔音域中最完美的声音。诗对于美的苛求在所有艺术门类中屈指可数,以至于完美也成为诗的一大特征。

一首平庸的诗作比一部糟糕的小说更难以让人忍受。

中国的诗人在本世纪二、三十年代以来,始终面临着巨大的困惑。这是因为:一方面我们有着属于自己的正在丧失的诗歌传统,这传统虽然被打翻在地,却仍在为我们装点门面;另一方面由于情感上的巨大差异,我们不能把西方那些我们以为风头正劲的东西据为己有。我们得到了声援,却不能和他们齐头并进。事实上,我们一旦照他们的样子举手投足,循他们的嘴形发声说话,那怪模怪样怪腔怪调不仅难有市场,也实在让人不忍目睹。
真实的情况可能是这样,静下心来,考察一下我们站脚的地方,我们会发现我们是站在离哪一家灯火都较远的远处,是站在一片现实的荒原之上。我们着眼于未来,又必须沿着东西方文明的线索回溯,以寻找那能溅起火花的结合点。这样,我们看到我们是处在更广大的空间内,乌云乱飞,霞光万道,是那么独特,既不象走在我们前面的人看到的,也不象落在我们后面的人所看到的。如果让我打个比方,我觉得这就象一个眼睛刚刚离开别人背影而主动向前奔跑的人,脑袋里是一副天女散花在眼里引下的印象,我们可以干的事很多,需要品尝的东西很多,而且我们对语言和创造能力并不缺乏信心。
想象一下,如果我们不是妄图与他跑在一条道上,跟他齐头并进,而是在两条道上与他赛跑,并且不一定要决出高低,那么真正值得我们抓住的重要东西便呈现出来,那就是我们必须按自己感觉舒展的方式奔跑,这种奔跑的结果不应使我们头眼昏花、呼呼带喘,而是视野开阔、身强体健。
无可否认,学习是我们达到目的的唯一途径。但从我们自己的情感需要和目标出发,就给学习找到了一个基点,而不受虚荣心的驱使,梦想一口吃成个胖子,或者一口不能成胖,便大失所望,扔之弃之。

(如果让我为当代中国文学请四位导师的话,他们应该是但丁、莎士比亚、卢梭和鲁迅。)

在中国,诗人与一般人经历着相反的过程。一般人是磨钝自己,而诗人必须磨利自己,
因此他们面临着极大的困境。出于生存和享受的考虑,他应该磨钝自己,成为一块鹅卵石,而出于诗歌的考虑,他又必须让自己的棱角更为锋利。因此我们还可以说,写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自杀,是勇敢者的行动。除了挫折,他从挑战中还赢得精神上的丰富和满足。

人身上有两样东西离诗最近,那就是良心和冲动。

有话可说又有阻碍的情况下,诗的创作会偏离诗本身,这是诗单调和丰富的一个根源。单调的诗是容易和平庸造成的,丰富的诗是艰苦和天才造成的。

我们几乎总是从相同的起点朝前跋涉,由于体弱和腿细,后走的往往还走不了前人那么远。

表达的自由或者真实已经是个问题,表达的优美和深刻只能放在脑后。

抵制流行情趣与曲高和寡是否一个问题,这需要研究。但在群众的呼声面前,盲从和无视是同样危险的行动。

现代诗人无疑高估了现代人的耐心,他们生活丰富又肤浅,诗人需要手拉手跟他站在一起,如果他愿意的话,指给他看什么是你向往的生活境界。

如果一个出征的士兵需要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和什么样的忠告的话,我们的诗歌也需要相同的东西。

我们跟初学游泳的人一样,需要头埋进水里,而不是头仰在上面,身子却沉下去。这样的头只会说些轻飘飘的关于如何游泳的废话。

美 美的东西,我相信现在或将来总会被愈来愈多的人所认识、接受和称赞,并成为他们生活的组成部分。美的价值就在于此。美符合一般人天性中的某种东西,或者她就是这种东西,藏在某个地方,被诗人的眼睛发现出来。

在我眼里,有点近视的眼里,中国诗是一种独特现象,一种渴望单纯的复合物,她的激情来源于她的理想,已经眼见但没有实现的理想,也来源于她的绝望,她必须面对的遗产和事实。中国的现状是诗的巨大的宝库,但中国的诗人或者在吃奶,在擦鼻涕,或者在叹息,在流眼泪。

在我们的时代,诗歌就是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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