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学断简
1
只有两类诗歌,好的和坏的。对它们作出判断的标准则只有一个,那就是它是否通过诗歌文本提供了一些新的因素,这些新的因素一旦被不断强化,它就有可能加入到诗歌的历史之中。好不是美,用美来衡量诗歌隐含着取消历史深度和时代洞察力的危险,而正是这两样东西构成了一个严肃诗人写作的尊严。
2
在这个时代,什么都在流行,只有诗歌在拒绝。也就是说,诗歌的反义词是流行。
3
诗歌的沉寂在一些人看来痛心疾首,而在另一些人看来,诗歌本来就是在沉寂中生长出来的语言之花。喧哗如同一场宴会,它迎接着空空荡荡,沉寂如同锋利的刀片,它刻下岁月里疼痛而幸福的痕迹。所以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我们身边总有那么多热爱奔赴宴会的人儿。与刀片为伍的人,也是在刀片上舞蹈的人,他们孤独的背影表达出我所理解的诗歌。
4
诗歌并不是生活的反映,而是生活的挖掘。西默思.希尼在诗中写道:在我的窗下,一阵酸心刺骨的声音/那是铁锹深入石地;/我的父亲,在挖。这种艰辛的劳作和诗歌一脉相通,挖掘一词体现出来的恰恰是诗歌梦寐以求的深度。其实,诗歌反映生活这一命题的落脚点在“生活”,离诗歌的距离还十分遥远,诗人通过一点一点的挖掘去接近诗歌的真相。
5
诗人行走在路上,这是一条血肉铺就的道路。绝大多数人在沉默中死去,他们的沉默造就了一架向上的阶梯。最终在阶梯之顶的人,他的道路就是天空的道路。但我更愿意把我的敬意献给那些搭起阶梯的人。
6
不是时代承担诗歌,而是诗歌承担时代。
7
诗歌服从减法。句法上的考虑自不待言,一个诗人必须把自己换算成内心的沉思者,这其间发生的无数次减法运算实际上是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减去多余的部分,剩下一颗干净而敏锐的心。
8
诗歌的效用等于0。它有两层意思,一是诗歌不能供应早餐,二是诗歌具有趋向无限的边界,一个优秀诗人穷尽一生的努力也只能接近,不能抵达。
9
在时间的流逝中,一些极有价值的诗被遗忘,被记住的诗不一定极有价值。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运行?时间并不能告诉我,但我知道历史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掩盖真相。
10
我的窗前有火车通过,它使我想起海子。一个卧轨的诗人,他承受的生命之重被火车带到了祖国的大江南北,他诗歌中的速度被火车一再比喻。不幸的是,我们看到了太多的模仿者,然而,他们根本不知道一个诗歌烈士和加速度之间隐秘的关系。
11
在任何年代,诗歌需要减速。而在加速运动中,会有两个诗人现身:一个是奴才,一个是天才。奴才因为时代的加速而俯首称臣,天才因为命运的加速而把时代抛在了脑后。
12
诗人是旁观的人。他旁观自己所处的时代,他有过路者的寂寥,他说出他目击的瞬间。
13
一张单薄的纸是怎样从一个诗人的手中传到另一个诗人的手中,这是传记中永远无法表达的部分。而这张纸的重量有时候几乎就是传统的重量,透过它,我们能看到山顶的积雪和石头,它们终年不化。我们还能看到劳动者的身影,他们在不停的搬运。其实,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一生的劳作都在这张单薄的纸上。
14
一流的诗人创造传统,二流的诗人继承传统,三流的诗人没有传统。
15
传统总是有缝隙的,它是为后来者准备的,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进入,有的人借这一线天光而深入到了诗歌辽阔的心脏。
16
艾略特说,任何一个二十五岁以上,还想继续做诗人的人,历史感对于他,简直是不可或缺的。我想,艾略特的意思是,一个二十五岁以上还没有历史感的诗人,可以改行写报纸散文,或者休息。
17
把诗歌和散文比喻成舞蹈和走路的说法,我不太喜欢。舞蹈具有装饰性,它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面对观众的表演,而诗歌并不具备表演功能。在我看来,诗歌也是走路,只不过其路如此之漫长,一路可摘的果实又如此之稀少。散文则边走边摘,看啊,路边的烂苹果,挽救了多少散文热爱者的生活。
18
空无一人的夜晚,正好容纳你的诗歌。黑夜好比一张巨大的擦火纸,诗歌就是等待擦亮的火柴,在一个出其不意的时刻,亮光骤然呈现。你应该明白,你独自留下来,为了见证这微弱的光芒,已经等待了很多年。
19
谁把你一分为二,一个在芜杂的现实中,另一个隐藏在诗歌的背后。
20
灰烬。一个让人感怀的词,两个字都与火有关,但描述的是火熄灭之后的状态,火被覆盖,火尽了。事实上,我们称之为灰烬的东西必然包含着燃烧的过程,通过这个过程,所有的东西变为一样东西,比如落叶,香烟,人和事,最终都变为了灰烬。这的确让我触目惊心,因为灰烬指证了事物的本质,而诗歌必须从中分辨出每一次细微的精神事件。
21
在诗歌开始说话的时候,诗人惟有沉默。
22
聂鲁达说,大地应该经常在诗歌中出现。聂鲁达说的不是大地这个词,而是一种命名为大地的诗歌情怀。它是朴素的,干净的,同时又是民间的。
23
青春是敏感的,飞翔的,中年是沉思的,行走的。我在中间地带,矛盾重重。
24
一个词语的深渊,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一定有什么东西掉进去了,它激起的回响重新唤醒了这个词语的活力。那么是什么东西呢?我想,那一定是被日常生活所忽略的存在的细节。
25
词语,正是词语,为一个写作者展开了毕生的劳作。毁誉在此一举,而写作的耐心则体现在对每一个词语的打磨中。
26
诗歌的全部技艺包含在对词语的理解和创设之中,承认诗歌是一门独到的技艺就必须承认词语为我们设置的难度。难度一,在词与物之间永远存在着缝隙,我们穷尽心智,有时也无法找到一个适当的词来表达诗中之物。难度二,词语在日常交流中的频繁使用,已经形成了强大的惯性,如何打破一个词语的惯性,恢复词语诗性的光芒,无疑是一件长期而艰巨的工作。
27
每一个诗人都面临着在语言的深渊中痛苦挣扎的命运。他无法摆脱语言的公共性,即既有的诗歌系列以及日常交流所赋予它的意义空间。同时他必须找寻到语言的私人性,即自我经验,冥想和记忆通向语言的秘密路径。诗人苦心经营,使之能与其公共性分庭抗礼,此时词语就“创设了一种充满空隙和隐语,充满缺空和吞并成性的符号。”
28
从根本上说,所有的现实之物终将消失,而词语留存着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怀想和叹息。所以我相信每一个诗人都怀抱着一本庞大的私人词典的雄心,它是对公共词典的偏移和修正,它把现实之物从一种琐碎、枯燥的状态中解救出来。这一过程发生得极为隐秘,我们所阅读到的优秀诗歌文本事实上都是冰山露出海面的一小部分,而大量的省略则隐藏在诗人的心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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