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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论一


  孔子删《诗》之说,倡自司马子长,历代儒生,莫敢异议。惟朱子谓经孔子重新整理,未见得删与不删。又谓孔子不曾删去,只是刊定而已。水心叶氏亦谓《诗》不因孔子而删,诚千古卓见也。

  窃以《诗》者掌之王朝,班之侯服,小学大学之所讽诵,冬夏之所教,莫之有异。故盟会、聘问、燕享,列国之大夫赋诗见志,不尽操其土风。使孔子以一人之见,取而删之,王朝列国之臣,其孰信而从之者?且如行以肆夏,趋以采齐,乐师所教之乐仪也,何不可施于礼义?而孔子必删之,俾堂上有仪而门外无仪,何也?

  凡射,王以《驺虞》为节,诸侯以《狸首》为节,大夫以《采蘩》为节,士以《采苹》为节。今大、小《戴记》载有《狸首》之辞,未尝与礼义悖。而孔子于《驺虞》、《采蘩》、《采苹》则存之,于《狸首》独去之。俾王与大夫士有节而诸侯无节,又何也?

  燕礼,升歌《鹿鸣》,下管《新宫》。大射仪,乃歌《鹿鸣》三终,乃管《新宫》三终。而孔子于《鹿鸣》则存之,于《新宫》则去之,俾歌有诗而管无诗,又何也?

  《肆夏》、《繁遏》、《渠》,天子所以享元侯者,故九夏掌于钟师。而大司乐,王出入,奏《王夏》,尸出入,奏《肆夏》;牲出入,奏《昭夏》。乡饮酒之礼,宾出,奏《陔》。乡射之礼,宾兴,奏《陔》。大射之仪,公升即席,奏《陔》。宾醉,奏《陔》。公入,骜此又何不可施于礼义。而孔子必删之,俾礼废而乐缺,又何也?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归以祀其先王。孔子,殷人,乃反以先世之所校归祀其祖者,删其七篇,而止存其五,又何也?

  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祭公谋父作《祁招》之诗,以止王心。《诗》之合乎礼义者,莫此若矣。孔子既善其义,而又删之,又何也?

  且《诗》至于三千篇,则襜轩之所采,定不止于十三国矣。而季札观乐于鲁,所歌《风诗》,无出十三国之外者。又子所雅言,一则曰《诗三百》,再则曰诵《诗三百》,未必定属删后之言。况多至三千,乐师、蒙叟安能遍为讽诵?

  窃疑当日掌之王朝,班之侯服者,亦止于三百余篇而已。至欧阳子谓删《诗》者,非止全篇删去,或篇删其章,或章删其句,或句删其字,此又不然。《诗》:“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惟其《诗》孔子未尝删,故为弟子雅言之也。《诗》曰:“衣锦尚絅,文之著也。”惟其《诗》孔子亦未尝删,故子思子举而述之也。《诗》:“谁能秉国成”,今本无“能”字,犹“夫殷鉴不远,在于夏后之世”,今本无“于”字。非孔子去之也,流传既久,偶脱去尔。昔者子夏亲受《诗》于孔子矣,其称《诗》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惟其句孔子亦未尝删。故子夏所受之《诗》,存其辞以相质,而孔子亟许其可与言《诗》,初未以素绚之语有害于义而斥之也。由是观之,《诗》之逸也,非孔子删之可信已。

  然则《诗》何以逸也?曰:一则秦火之后,竹帛无存,而日诵者偶遗忘也。一则作者章句长短不齐,而后之为章句之学者,必比而齐之,于句之从出者去之故也。一则乐师、蒙叟止记其音节,而亡其辞。窦公之于《乐》,惟记《周官·大司乐》一篇,而其余不知。制氏则仅记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此乐章之所阙独多也。

  且夫六诗之序自《周官》,鲁之次周,商之次鲁,不自孔子始也。而后之论者,若似乎私其宗国,存其先祖而然,尤刺缪之甚矣。《王制》变礼易乐者为不从,不从者君流。今以太师之所陈,大司乐之所教,瞽蒙之所讽诵,辄取篇章句字而删去之,是变礼易乐也。若移秦于魏唐之后,桧后于陈,豳后于桧,其亦何所取义?而孔子必更之。噫,衰周之际,礼不期于坏而坏,乐不期于崩而崩。孔子方忧其放失,考求之不暇,而岂其删之以自取不从之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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