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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馆上总裁第六书


  彝尊自入史馆,受阁下知己之言,忘其梼昧,屡奏记于三席。顾念同馆诸君,授之以简,初无质难,而独一新进,聒聒于左右,难乎免于躁人之讥。然有不容己于言者,敢再陈之。

  国史者,公天下之书也,使有一毫私意,梗避其间,非信史矣。明自万历间,顾、高诸君子,讲学东林书院,士大夫向风景从,主持清议,久而渐成门户。不得其门入者分镳而驰,迁染之涂既殊,相争如水火。当是时,中立不倚者寡矣。究之东林多君子而不皆君子,异乎东林者亦不皆小人。作史者当就一人立朝行己之初终本末,定其是非,别其白黑;不可先存门户于胸中,而以同异分邪正贤不肖也。

  大抵小人之交无所不比,而君子或有所不同。方宋盛时,晏殊为相,范仲淹参知政事,杜衍为枢密使,韩琦富弼副之,可同心辅政者矣。及赵元昊叛,仲淹主调发,弼不主调发。衍是弼议,殊是仲淹议,若不相能者然。既而退朝,语笑无间。唯其是非同异一出于公,故能成庆历之治。

  东林之君子则不然,一言之合则以为同道,而信之终身;一言之乖则斥为匪人,怀恶而不复亲比。居田间者遥制朝柄,而庠序之士立文社应之,转相慕袭,胶结而不可解。异议者一发而不胜,乃树援以为敌。久而假宦寺之权,以祸君子,未始不由君子之疾恶过激也。使克如晏、范、杜、韩诸老,和而不同,群而不党,宁有是哉?每见近时之论,其人而东林也,虽晚而从逆,必为之曲解。攻东林者,殉国之难,人所共知,终以为伪。

  执门户以论人,是非之不公,其弊有不可胜道者已。彝尊先曾祖太傅文恪公,廉节自励,中立无党,以礼部左侍郎摄本部尚书事,请册立东宫,公私疏凡七十上,流传者二十余篇存之史馆。其言最切直者《劾郑国泰》,大指谓明外戚不预政事,册立匪国泰所宜言。当时贵妃亲懿,咸为侧目,其后册立旨下,仪注皆先公预定,出诸袖中。且上言,国朝册立东宫,无谒谢贵妃四拜之礼,宣德嘉靖旧仪,与今有别。故《实录》特书是年礼臣悉从裁革,不敢援故事以请。而郭文毅公遗先公书,以先公议礼疏訚訚侃侃,百折不回,比之中流砥柱。顾先公诸疏,世或移置他人姓名。若吴人文秉撰《先拨志始》一书,凡涉册立事,纤悉具录。独于先公《劾国泰》,暨裁革贵妃四拜礼,皆削而不书。无他,以先公名不入东林党籍也。秉为文肃公子,文肃中天启壬戌进士第一人,是年先公实主会试。文肃固先公所取士也,虽渊源有自,而秉一字不以假人。其待中立者且然,况与东林树敌者乎?即此一家一事言之,党人之是非,公乎不公,阁下可以审察矣。

  彝尊非不知是言出必有唾其面者,然而国史天下之至公,不得以一毫私意梗避其间者也。区区之诚,以南董望阁下,冀裁择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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