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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应诏封事


  四月二十一日,宣教郎、权发遣南康军事兼管内劝农事、提辖本军界分诸铺递角、借绯臣朱熹谨斋沐奉疏,东向再拜,昧死献于皇帝陛下:

  臣伏覩三月九日陛下可议臣之奏,申敕监司郡守条具民间利病,悉以上闻,无有所隐。臣以布衣诸生蒙被圣恩,待罪偏垒,乃获遭值仁圣求言愿治,不间疏远如此,其敢不悉心竭虑以塞诏旨?然臣尝病献言者不惟天下国家之大体,而毛举细故以为忠;听言者不察天下国家之至计,而抉擿隐伏以为明。是以献言虽多而实无所益于人之国,听言虽广而实无以尽天下之美。臣诚不佞,然不敢专以浅意小言仰奉明诏。惟陛下幸于其大者垂听而审行之,则天下幸甚!

  臣尝谓天下国家之大务莫大于恤民,而恤民之实在省赋,省赋之实在治军。若夫治军省赋以为恤民之本,则又在夫人君正其心术以立纪纲而已矣。董子所谓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盖谓此也。夫民之不可不恤,不待智者而后能知,亦不待明者然后能言也,然欲知其憔悴困穷之实,与其所以致此之由,则臣请以所领之郡推之,然后以次而及其所以施置之方焉。

  臣谨按南康为郡,土地瘠薄,生物不畅,水源干浅,易得枯涸,人民稀少,榖贱农伤,固已为贫国矣。而其赋税偏重,比之他处,或相倍蓰。民间虽复尽力耕种,所收之利或不足以了纳税赋,须至别作营求,乃可陪贴输官。是以人无固志,生无定业,不肯尽力农桑,以为子孙久远之计。幸遇丰年,则贱粜禾榖,以茍目前之安。一有水旱,则扶老携幼,流移四出,视其田庐无异逆旅之舍。盖出郊而四望,则荒畴败屋,在处有之。故臣自外任之初,即尝具奏,乞且将星子一县税钱特赐蠲减。又尝具申提点坑冶司,乞为敷奏,将夏税所折木炭价钱量减分数。其木炭钱,已蒙圣慈曲赐开允。

  独减税事,漕司相度方上版曹,若得更蒙圣恩特依所请,则一方憔悴困穷之民,自此庶几复有更生之望矣。然以臣计之,郡之接境江、饶等州,土田瘠薄类此者,非一郡一县而已也;税赋重大如此者,非一料一色而已也。若不大为经理,深加隐恤,虽复时于其间少有纵舍,如以杯水救一车薪之火,恐亦未能大有所济,而剥肤椎髓之祸,必且愈深愈酷,而不可救。元气日耗,根本日伤,一旦不幸而有方数千里之水旱,则其横溃四出,将有不可如何者。未知陛下何以处此?此臣之所谓民之憔悴困穷而不可不恤者然也。

  而臣所谓省赋理军者,请复为陛下言之:夫有田则有租,为日久矣。而今日民间特以税重为苦者,正缘二税之入,朝廷尽取以供军,而州县无复赢余也。夫二税之入尽以供军,则其物有常数,其时有常限,而又有贴纳水脚转输之费,州县皆不容有所寛缓而减免也。州县既无赢余以给官吏、养军兵,而朝廷发下离军归正等人又无纪极,支费日增,无所取办,则不免创于二税之外别作名色,巧取于民。且如纳米收耗,则自七斗八斗以至于一倍再倍而未止也;豫借官物,则自一年二年以至三年四年而未止也,此外又有月桩移用诸杂名额,抛卖乳香、科买军器、寄招军兵、打造铁甲之属,自版曹总所以至漕司,上下相承,递相促迫。

  今日追究人吏,明日取勘知通,官吏无所从出,不过一切取之于民耳。盖不如是,无以补旧欠、支目前,虽明知其一旦发觉,违法抵罪,而不及顾也。夫以罪及其身而不暇恤,尚何暇于民之恤乎?以此观之,则今日民贫赋重,其所从来亦可知矣。若不计理军实而去其浮冗,则民力决不可寛。然国家蹙处东南,恢复之勲未集,所以养兵而固圉者,常患其力之不足,则兵又未可以遽减。窃意惟有选将吏、核兵籍,可以节军赀;开广屯田,可以实军储;练习民兵,可以益边备。诚能行此三者,而又时出禁钱以续经用,民力庶几其可寛也。

  今将帅之选,率皆膏梁騃子、厮役凡流,徒以趋走应对为能,苞苴结托为事。物望素轻,既不为军士所服,而其所以得此差遣,所费已是不赀。以故到军之日,惟务裒敛刻剥,经营贾贩,百种搜罗,以偿债负。债负既足,则又别生希望,愈肆诛求。盖上所以奉权贵而求升擢,下所以饰子女而快己私,皆于此乎取之。至于招收简阅、训习抚摩,凡军中之急务,往往皆不暇及。军士既已困于刻剥,苦于役使,而其有能者又不见优异,无能者或反见亲宠,怨怒郁积,无所伸诉。平时既皆悍然有不服之心,一旦缓急,何由可恃?

  至于军中子弟,亦有素习弓马、谙晓战阵者,例皆不肯就本军投募,而朝廷反为之分责州郡,枉费钱物,拖拽短小生疏无用之人,以补军额。凡此数端,本末巨细,无不乖错。而所谓将帅者,私欲饱满,鑚研有效,则又可以束装问涂,而望他军之积以为已资矣。故近岁以来,管军臣僚迁代之速,至有一岁而再易者。是则不惟军中利病无由究知,冗兵浮食日益猥众,而此人之所盗窃破费与夫送故迎新,百色支用,已不知其几何矣。至于总馈输之任者,亦皆负倚幽阴,交适贿赂,其所程督驱催东南数十州之脂膏骨髓,名为供军,而辇载以输于权幸之门者,不可以数计。若乃屯田、民兵二事,又特为诞谩小人窃取官职之资,而未闻其有丝毫尺寸可见之效。

  凡此数弊,天下之人孰不知之?而任事之臣略不敢一言以告陛下,惟务迫趣州县,使之急征横赋,戕伐邦本。而其所以欺陛下者,则曰如是而国可富,如是而兵可强。陛下亦闻其说之可喜,而未究其实,往往误加奖宠,畀以事权。是以比年以来,此辈类皆高官厚禄,志满气得,而生民日益困苦,无复聊赖。草茅末识之士相与私议窃叹,以为莫大之祸、必至之忧近在朝夕,顾独陛下未之知耳

  为今之计,欲计军食以纾民力,则必尽反前之所为,然后乃可冀也。盖授将印、委利权,一出于朝廷之公议,则可以絶苞苴请托之私。务求忠勇沈毅、实经行阵、曾立劳效之人,则可以革轻授非才之弊。无苞苴请托之私,则刻剥之风可革。将得其人,则军士畏爱奋厉。搜阅以时,而窜名冗食者不得容于其间。得人而久其任,则上下相安,缓急可恃,而又可以省送迎之费。军之汰卒,与凡北来归正、添差任满之人,皆可归之屯田,使之与民杂耕而渐损其请给。其有材勇事艺之人,则计其品秩而多与之田,因以为什伍之长,使教其人习于驰射击刺行伍之法。罢去诸州招军之令,而募诸军子弟之骁勇者,则授以田,使隶尺籍。

  大抵令与见行屯田、民兵之法相为表里,择老成忠实、通晓兵农之务者,使领其事,付以重权,久其事任,毋贪小利,毋急近功,俟其果能渐省列屯坐食之兵,稍损州郡供军之数,然后议其课最,增秩而因任之。如此十数年间,自然渐见功效。若其功效未能遽见之间,而欲亟图所以纾州县民间目前之急者,则愿深诏主计将输之臣,且于见今椿积金榖绵绢数内,每岁量拨三二十万,视州郡之贫乏者,特与免起上供官物三五分而代其输。

  向后军籍既核,屯田既成,民兵既练,则上项量拨之数可以渐减,而州郡免起之数可以渐增。州县事力既益寛舒,然后可以禁其苛敛,责以寛恤,岁课而时稽之,不惟去其加耗预借、非法科敷之弊,又视其土之肥瘠、税之轻重而均减之,庶几穷困之民得保生业,无复流移漂荡之意。所在旷土亦当渐次有人开垦布种,而公上之赋亦当自然登足,次第增羡,不俟程督迫促而国真可富,兵真可强矣。此臣之所谓省赋治军之说然也。

  至于所谓其本在于正心术以立纪纲者,则非臣职之所当及。然天下万事之根本源流有在于是,虽欲避而不言,有不可得者。且臣顷于隆兴初元误蒙召对,盖已略陈其梗槩矣。今请昧死复为陛下毕其说焉:夫所谓纲者,犹网之有纲也;所谓纪者犹丝之有纪也。网无纲则不能以自张,丝无纪则不能以自理。故一家则有一家之纲纪,一国则有一国之纲纪。若乃乡总于县,县总于州,州总于诸路,诸路总于台省,台省总于宰相,而宰相兼统众职,以与天子相可否而出政令,此则天下之纲纪也。

  然而纲纪不能以自立,必人主之心术公平正大,无偏党反侧之私,然后纲纪有所系而立。君心不能以自正,必亲贤臣、远小人,讲明义理之归,闭塞私邪之路,然后乃可得而正也。古先圣王所以立师傅之官、设宾友之位、置谏诤之职,凡以先后纵㬰,左右维持,惟恐此心顷刻之间或失其正而已。原其所以然者,诚以天下之本在是,一有不正,则天下万事将无一物得其正者,故不得而不谨也。

  今天下之事如前所陈,亦可见矣。陛下欲恤民,则民生日蹙;欲理财,则财用日匮;欲治军,则军政日紊;欲恢复土宇,则未能北向以取中原尺寸之土;欲报雪雠耻,则未能系单于之颈而饮月氏之头也。此其故何哉?宰相、台省、师傅、宾友、谏诤之臣皆失其职,而陛下所与亲密、所与谋议者,不过一二近习之臣也。

  此一二小人者,上则蛊惑陛下之心志,使陛下不信先王之大道而悦于功利之卑说,不乐荘士之谠言而安于私 之鄙态;下则招集天下士大夫之嗜利无耻者,文武彚分,各入其门,所喜则阴为引援,擢置清显,所恶则密行訾毁,公肆挤排。交通货赂,则所盗者皆陛下之财;命卿置将,则所窃者皆陛下之柄。虽陛下所谓宰相、师保、宾友、谏诤之臣,或反出入其门墙,承望其风旨。其幸能自立者,亦不过龊龊自守,而未尝敢一言以斥之。其甚畏公论者,乃略能惊逐其徒党之一二,既不能深有所伤,而终亦不敢明言,以 其囊槖巢窟之所在。

  势成威立,中外靡然向之,使陛下之号令黜陟不复出于朝廷而出于此一二人之门,名为陛下之独断,而实此一二人者阴执其柄。盖其所坏,非独坏陛下之纲纪而已,乃并与陛下所以立纲纪者而坏之。使天下之忠臣贤士深忧永叹,不乐其生;而贪利无耻、敢于为恶之人四面纷然,攘袂而起,以求逞其所欲。然则民又安可得而恤,财又安可得而理,军政何自而修,土宇何自而复,而宗庙之雠耻又何时而可雪耶?

  臣诚至愚,不胜愤懑,因伏惟念自顷进对,得竭狂瞽,陛下不惟赦而不诛,其后十八年间,两蒙收召,五被除擢。虽臣愚暗,自知无用于世,又为疾病忧患之所牵留,有不得祗拜恩命者,然陛下之知臣不为不深、怜臣不为不厚,顾臣乃独畏懦藏缩,熟视天下之纲纪废乱、生灵困苦至于如此,而不能捐生出死,一为陛下言之,是陛下不负臣而臣负陛下也。今者幸值圣明开广言路,而臣官守适在可言之数,于此而又不言,则臣之罪虽万死不足以自赎。是以敢冒言之,伏惟陛下曲加容贷,留神省察,奋发刚断,一正宸心,斥远佞邪,建立纲纪,以幸四海困穷之民,则臣不胜大幸!

  干冒斧钺,臣无任瞻天望圣、战栗俟命之至!

  臣熹昧死再拜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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